我告诉苔儿：“说不定作家苏鹏的女儿和你一样大呢，你不要对他抱有幻想，就算他没有结婚也不一定会爱你。感情上的事，是勉强不来的。退一步来讲，就算你们互相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但是，他的年龄比你大那么多。当他老了的时候，你又怎么办呢？”
苔儿没有回答，每当我向她讲道理的时候，她就会沉默。也许，她从来都不爱听这些道理。她表现得非常感性，从来不去计划一个未来，只有当下的快乐能吸引她。然而，一个人怎么可以像烟花、像流星那样生活？为一场梦消耗掉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又不可以呢？我才明白和她相比，我才是悲观的那一个。因为我们都以为能预见后果，并且不能承担后果，很多事情我们都不会去做。苔儿却会，她对生命的热情超出了我的想象。高考后她有半个月没有在网上出现，我很担心她会出事。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去找苏鹏了。她约了苏鹏去南方的一座城市，然而她在那里等了十天他也没有出现。她告诉我，她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画家，就决定和他北上。
“那么，你不喜欢作家苏鹏了吗？”我问她。
过了很久，她发了个可爱的表情过来：“喜欢，当然喜欢。”
她又怅然若失地说：“可是那个画家爱我。”
我不由得替这个花季女孩感到悲哀，觉得她上当受骗还不自知。
还没等我回应，她却又说：“虽然我知道他迟早会不爱我的……他爱我年轻鲜活的身体，在昏暗陈旧的房间描绘我的裸体，我是他创作的血液。他迟早会不爱我的，因为他是一个创作者，我不可能永远给他提供新鲜的灵感。但那有什么关系？爱情就像是火焰，为我们的生命带来光明，就冲着这一点，我们不能因为火焰有一天会熄灭而不将其点燃。”
苔儿把话说完之后，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现在的花季女孩啊，她们在想什么还真难以捉摸。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这个样子，你的父母知道吗？他们不伤心吗？”
苔儿答道：“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们不会伤心的。在我的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孤独，我们相互难以沟通，但没有关系，我们仍然相爱。孤独，只是我们存在的方式。我想他们是能够接受这样的我的，我只是做了你们不敢做的事，只是敢于承担你们不敢想象的后果。他们应该为这样一个我而感到高兴，因为我是如此自由。如果你为我的行为感到了愤怒，那你该思考一下原因。那只是你的原因，而不是我的。”
她对人生观的理解，让我瞠目结舌。不过，她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哪一种活法，关键是要活得快乐。可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以随心所欲，而毫不考虑周围人的感受呢？
那之后的三个月，我们没有再交流。但每隔一段时间，苔儿就给我留言，说她到了哪里。每到一处，她就会用细腻优美的文字向我描述哪里是如何地打动她。她反复地提起那个画家，说阳光下，他的眼睛像玉石一样温润美丽饱含柔情，说起他略微干燥的皮肤……仿佛她就是他安分的小妻子，永远也不会想到和他分离。可是我想错了，她从来没有打算和他在一起。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北京，那是作家苏鹏所在的城市。作家苏鹏就住在北京的三里屯，有很多作家都住在那里。她一个人在三里屯里转悠了一整天，然后直接去火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
苔儿回到家，画家很高兴地放下手中的油画笔，看着她：“我有话对你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等了一会儿，他还没有开口。
于是她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走过去拥抱着她，让她先说。
“我已经买好回家的车票。”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画家问：“什么时候的？”
“明天早上。”
……
“我想说准备带你去法国，我们一起生活，还来得及吗？”
她没有回答，缓缓合上眼睛，泪水滴落到他的手上。
事实上，苔儿与画家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心里一直想着作家苏鹏。在苔儿的感情世界里，是怎么也赶不走作家苏鹏的影子的。就这样，苔儿含泪告别了她的画家情人，一个人落寞地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这一段时间，她也一直没和我联系。
有一天，事情不多，我就发了一个信息给她：“苔儿你好吗？大学通知书来了吗？”
她马上给我回了信息：“通知书刚到，华南艺术学院，一个月后开学。”很高兴的样子。
那以后，她的状态似乎都还不错。文字也变得宁静起来，隐隐能够感受到她对命运的顺应之心。她告诉我开始练习书法，每天都会诵读金刚经。有时候，就会外出踏青，描绘一些花草图案。但是，她觉得那一次离家出走，对她而言积极作用胜于消极影响，感到自己与从前不同了。她说用一种过激的方式净化了自己，看到自己的轮廓在镜子里变得更加柔和，表情愈发温柔。只是她不再提起作家苏鹏了，也不再提起那个画家，她的眼里全是这个世间的闲山静水。
苔儿的变化这么大，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一个花季女孩，由于种种原因心理上存在问题，能够通过犯一次错误调整过来，这还是非常幸运的！这也说明这个女孩还是比较理智的。
如果说我原来是被动与她交往，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喜欢这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了。
但她和我的联系却越来越少，她似乎真的长大了，不再那么多情善感，也不会再讲述青春的疼痛和忧伤，爱情的伤痛终于是不能言说的了。
慢慢地，苔儿消失不见了，和她的青春一起，从网络上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而我的生活一直处于忙碌之中，很快也就将她忘记了。
事实上，即使不在一起，相处到后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不伤害我了。那段时间他的状况也十分差，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我能感觉到，他面临的痛苦远甚于我所面对的，我不知道和自己有没有关系，是不是我在无意之中做出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可是，我莫名感到我有与他诀别的必要。我知道必定会后悔，但我说不清为什么。”
苔儿的话让我震撼，出于一种对心灵受创女孩的怜惜，我经常陪她聊天。
我总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惑，没有安全感。还好，我没时间去考虑这种感情的微妙，学习学习再学习……”
这是苔儿的留言，又是一个故事，也许一个爱幻想的女孩子就容易遇上这样的故事，但她感情的丰富程度不是我所能探知的。
这是她状态好的时候，在网上有另一个人满足她的幻想，并暂时替代作家苏鹏在她内心制造的空白。然而用虚幻代替虚幻终归不是好办法，当她对那个神秘网友的热情减退，她感情的重心又回到了作家苏鹏的身上。她冷静地分析自己和他的关系，以此自我安慰，我却从她的文字里读到无尽的失落。
作家张爱玲说过，每一个坏人，说到底都不过是可怜人。大概是看到这点，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但换一个角度去思考，所谓可怜又何尝不是人作恶的借口？但更动人，更使人信服的，往往不是理性的辩证分析，而是一种情绪。有了一种情绪作为媒介，不合理的行为就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但事情怎么说都呈现异态，这种异态在人的心里又产生另一种新的情绪。我想，那就是一种满足感、一种悲剧主义。
这或许是心理感官上，受到强大刺激而产生的满足感吧。我猜想，人在处于抑郁状态的时候身体里也会产生某种元素，它们麻醉人，给人一种特殊的愉悦感受，就像尼古丁一类的物质。又或者，因为抑郁的情绪出现，会迫使大脑分泌某种抗抑郁的元素。但是我们的神经元，却记住了这种让人愉悦的物质产生的根源——抑郁。于是，我们也变得更容易陷入抑郁中。当然，这纯属我个人猜想。
如果当初作家苏鹏接受我并说爱我的话，情况会不太好。我会陷入一种抑郁与满足的矛盾中——因为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在种种压力煎熬下微薄的快乐容易变质，成为他沉重的负担，他也会是我的负担，一旦无法继续下去，就会给彼此带来很难治愈的伤害。
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相对，心却隔着千山万水，彼此袒露就变得艰难。在网络上，虚虚实实谁也探不清真假，我们反而能卸下伪装、敞开心扉。就这样，我们成了网络上的朋友。
苔儿所在的那个城市，街道两边都生长着樟树，风一吹，清香就像海浪一样在空气中翻滚。她常常穿着男款的灰色条纹大T恤，牛仔裤和帆布鞋，白色的帽子遮盖住她的表情。可是，还是能不时看到她的眼睛，安静而又喜悦的。
她是一个非常有文采的女孩，写的文章常常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在网络上，她和我聊天，虽然都是些平常的话题，但语句像诗歌一样流畅。她从来不管我回不回，即使我不在线，她也能独自和我说上一下午。作为一名中学教师，我并不喜欢早恋的孩子，可她的文字深情优美，让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苔儿：“大概，是被‘不可能’那种奇妙的可能性吸引吧。其实悲伤的东西，比幸福快乐要更吸引人。当初的痛楚与其说是因为看到结局的不完整，不如说正是这样一种痛苦在吸引着自己吧。人在陷入一种悲剧时，不仅产生痛苦，也会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正是这种满足感，成为一种人们不能够正视的精神动力，可怕的引导人们制造悲剧。
人们对坏人都很讨厌，但对被逼无奈的坏人却会给予同情，甚至对他们怀有仰慕之心。事实上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渴望，出于某种责任或是感情而成为一个坏人，身不由己没有退路，恰恰是一条超过理智的退路，人心的天平十分复杂。如果一个天使做了坏事，那么他会被唾弃。一个恶魔从善，他却更容易被接受乃至尊敬的。
可是我被这个网友的声音蛊惑，他和我说话，从不告诉我他是谁，什么身份。我可以想象他是任何一个人：朋友、情人、兄长甚至是父亲，他都不会介意，仿佛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和我说话，只要我在说，他从不在乎我说的是什么。
我对声音的分辨能力不高，尤其在电话里，只能区分几个大的方向。或者，某种味道。
我是一名中学教师，在北京工作。
很久以前，通过网络，我认识了一个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当时，她正陷于痛苦的单恋之中。性格内向的她没有什么倾诉对象，就常常把苦闷说给我听。
但不清楚为什么，苔儿对作家苏鹏的教导，表现得并不是很理解。就像所有她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她很自我，不情愿接受一些社会的定律，不听劝告。我没有看到过她给作家苏鹏写的信，可在她给我的留言里，却越来越多地透露出一种绝望的情绪。
我想，作家苏鹏必定是不爱苔儿的。这样继续下去，苔儿必定会受到伤害。每一个人都年轻过，而年轻人的失恋不仅是失去一段感情，还会有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感觉。我常常点上一支烟，坐在屏幕前长久地看她写下的文字。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该给她什么样的指引。我除了痛心地看着她在字里行间泣血，别无他法。
苔儿：“昨夜，我遇到一个网友以为是你呢。呵呵，大概我看事情比较深吧，总能找到一些怪异的蛛丝马迹，让他们产生联系。
就在那时，苔儿向我说起了作家苏鹏，那个在北京小有名气的北方作家。苔儿是他的粉丝，每周都会给他写信，坚持了两年，终于等来了作家苏鹏的回信。
他在信中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理想的大学。同时，要利用业余时间发挥自己的特长，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并反复劝说一定不要早恋，还找了好几个早恋的例子教育她。
苔儿：“我想留住时光。”
可是，她却被时光遗忘了。
过了这么久，我已经很少会想起苔儿了。当我觉得正在遗忘她的时候，却在某个午后的小憩中，看见了她的容颜，好像在画家的画框里。苔儿正忧郁地看着我，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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