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水一入喉，他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刺痛，喝口水像是吞钢针，扎得他脸都微微扭曲起来，捂着喉口缓了好一会儿。
……
楚轻扬在哈尔的木屋里住了下来。
他伤得很重，那股残存的毁灭性力量依旧盘桓在他心脏处，每一发作就会心口剧痛，浑身无力，严重时甚至会吐血乃至昏迷数日之久。一开始哈尔还会被吓到，但习惯以后也就麻木淡定了。
最初那股力量发作得异常频繁，隔几个小时就会暴动一次，楚轻扬只能瘫在床上被动承受，在熬过一段之后趁机抓紧时间恢复。好不容易煎熬着过了几天，他终于在痛苦中逐渐摸索出一点门道，他修炼出的内力可以与那股力量相互抵消，只是比例比较悬殊，十分抵消一分。也就是说他修炼至全盛的内力才能抵消那力量的一层。所幸虽然他的内力修炼不到原来的程度，但那股力量残存也只有微乎其微的一丝，多花点时间就行了。
来到小木屋的第六天，楚轻扬勉强可以下床走动。这几天都是哈尔在照顾他，为他做饭洗衣擦脸，要不是他变回上一世的身体，新陈代谢极其缓慢，说不定哈尔还得……嗯，这太尴尬了。
坐在床上背靠枕头，被子盖着腰部，百无聊赖的楚轻扬目光望向窗外投向远方，极佳的视力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河边环抱双腿坐在草地上发呆的哈尔，他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整个人笼罩在孤独和落寞中。
《哈尔的移动城堡》是根据小说改编的动画电影，楚轻扬没看过原著，电影由于时长限制也没能细致交代哈尔的童年，只有在女主穿越回去时作为推动剧情的契机点了一下。可是现在看来，他过得并不是很快乐，即便生活在这个远离战争，堪称世外桃源的地方。
像极了前世独自在红尘间摸爬滚打的自己。
长睫低垂，楚轻扬不带笑意地弯了弯漂亮的凤眸。他掀开被子，扶着墙壁和沿途的家具慢慢走出屋子，出门之前从门后拿出哈尔特地给他准备的木杖拄着，一步步朝他走去。
彼时，哈尔正像往日一样放空思绪安静出神，忽有清风吹过，摇动他身侧五颜六色的野花，甜甜的花香被风裹挟着穿过他轻轻飘扬的金发，却没能惊动他。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听到了，却并未回头，直到头顶被人温柔地摸了两下才露出怔愣的神色，愕然抬头。
楚轻扬揉揉他头发，在他身旁坐下。
“想什么这么入神？”他淡淡地问，费力地伸直长腿，双手撑在身后，眺望对面河岸。那边仿佛被一团迷雾包裹，所有景致都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小孩子胡思乱想太多容易秃顶哦。”
哈尔下意识摸了摸头发，讪讪地抿起嘴。
“我在想，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到底能不能结束。”有些磕绊地表述自己的想法，哈尔诚实地说道。
“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哈尔。”轻叹一声，楚轻扬故作轻松地笑着一把搂过哈尔小小的身子，右手揉乱他顺滑的金毛，淡声道：“人心是最好的战场，也是最后的战场，只要人类这个种族还在，战争就不可能结束，现实中的战争只是人心里的战争的具象化而已。但你可以换个角度去看待战争啊。”
哈尔呆呆地靠在他怀里，懵懂地抬头，澄净的眼瞳映出碧蓝的天空，不含一丝污垢：“换个角度？”
“看着河水，你第一眼能看到什么？”板着哈尔的小脸，楚轻扬食指指向河面温和问道，颇有些老师在教导学生的感觉。
哈尔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目光触及波光粼粼的河面后又努力往深处看，看得越深才发现原以为清澈干净的水底下居然有那么多淤泥，那么多碎石沙砾，那么多自己从未在意的污秽。
于是他失落地垂下眼帘，闷闷地说：“看到了……很多不好的东西……”
“嗯，它们在你眼中，应该是与战争同样性质的东西。”两手托着哈尔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旁边，楚轻扬凑近他脸侧，“现在，再来看看别的，换个方向，换个角度。别看得太深，就看看最表面的东西。”
哈尔怯怯地与他对视，在他鼓励的微笑中看向面对着的前方，如他所言，只看浅显的表面。
闪烁着细碎光芒的河面，两岸翠嫩的青草，随风摇曳的野花。蓦地，一尾银鱼跃出河面，溅起大蓬水花。穿过明亮的波光，它跳进水中，飞快游向远方。
这是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像夏日清风拂过诗人笔尖下的信笺带出的一串优美字符，清新动人。
哈尔在这里住了很久，对这里的景致也看多看熟悉了。但是这次，他没有再带着愁绪，而是以平静的心情去欣赏这些他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风景，忽然便觉得……它们比自己认知里的样子更加美丽。
“人生不是看得越深越好，因为很多事情其实我们心知肚明。比如再清澈的河水下都会有淤泥，都会有脏东西。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看得浅一点？看得浅，不是让你浅薄地去对待，而是在明白的基础上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从背后紧紧抱着哈尔，像抱着毛绒玩具。楚轻扬下巴轻轻搭在他头顶，既是安慰他也是在说服自己释怀，眼底的迷茫随着自己的讲述而慢慢散去，重新变回以往的坚定。
修养的这几天，楚轻扬自己也想了不少事。有第一世和第二世的经历，那些充斥着悲哀、愤怒、怨恨的过往像夏日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堆满了黑压压的乌云。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是珍贵的记忆，是他人生路上独特的风景，绝非他人用以取乐的游戏。
换句话说，就算他只是一场游戏里的一个NPC，那也是属于NPC的人生，不受他人操控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剥夺他存在的意义。
“不要再想什么战争了，哈尔。除了战争，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不要让你的眼睛永远看着你厌恶至极的景色。”
这句话，也是楚轻扬对自己说的。
——不要执迷过往，也不要迷茫。只要你好好活着，就是打某些人脸的最好方式。
哈尔怔怔地直视前方，良久后才很轻地点了下头。
即使现在的他还无法体会楚轻扬话里话外的真正含义，但他愿意尝试楚轻扬说的那些事。
……
“轻扬哥哥，起来吃早餐了！”
小哈尔抱着一捧早起到河边摘来的色泽绚丽的野花跑进房间，一面把花+插+到花瓶里一面扬声喊道。此时的他褪去以往沉重晦暗的气质，如清晨的霞光，明媚灿烂，真正有了身为孩子的模样。
裹着被子赖床睡懒觉的楚轻扬闻言，探出被子外的呆毛颤了颤，自己却是纹丝不动。
花放好回头见楚轻扬毫无动静，哈尔嘟嘟嘴，小跑到床边，双手探入被子熟练地摸索到他抱住枕头的手，然后使劲儿往外拖。
“轻扬哥哥，快点起来啦！快起来！”
楚轻扬稳如泰山，还打了两个呼噜。
哈尔拖得小脸都憋红了，愣是没让楚轻扬动一下。他愤愤地松手瞪着床上鼓起的小包，眸光一转，露出狡黠的笑意。
搓搓手，他笑着扒开被子，在楚轻扬+裸+露出衣服外的一截侧腰上用力挠了起来，下一秒他就看到本来睡得雷打不动的楚轻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惊醒了。
楚轻扬一笑那真是全身每个部位都在颤抖，他边笑边扒拉开哈尔的手一把勒住小孩儿细细的脖子，颤抖地说：“你小子胆儿肥了啊，敢这么逗你哥？”
哈尔才不怕他，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你不起来？再赖床早饭要凉了！”
“睡觉有利于身体恢复你懂不懂？”不客气地掐着哈尔脸蛋，楚轻扬指着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的自己毫不心虚地说：“我是病人，你不能这么对待病人！”
“我可没见过一个人干掉一盆饭的病人！你才不是病人，你是饭桶！”哈尔调皮地说完，一溜烟从他胳膊底下蹿了出去，笑声远远地从门外传来。
“竟然敢说我是饭桶？臭小子给我站住！不收拾收拾你怕不是得上天了！”楚轻扬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跑出去，撸着袖子准备教小家伙如何做人。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看楚轻扬神情恍惚口中还不住呢喃着什么，哈尔以为他的伤势又发作了，顿时焦急地问。
“……没有没有，没事，谢谢你了。”楚轻扬僵硬地笑了笑，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
柔软的金发，澄澈的水蓝色眼眸，尚未长开的五官精致而稚气，却已能窥见未来的俊逸迷人。只是他好像被一团名为哀伤与怅然的迷雾包裹，即便眉眼都带着笑意也略显压抑。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并未注意到楚轻扬探究的眼神，哈尔随手放下篮子，转身走到桌边为楚轻扬倒水。额前碎发滑落微微掩住他的侧脸，但转头向他微笑的模样，实在是像极了哈尔。
“哈尔，我叫哈尔。”男孩的微笑柔软温和得像天性柔顺的小动物，连口气也带着童话般不谙世事的味道，“这里是我家。你放心，这里除了我以外不会再有人来，如果有人在追杀你的话，你可以放心地住下。”
后面半段话楚轻扬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这男孩说他叫哈尔，哈尔，那个迷人的青年魔法师？
要么是重名，要么就是……他被那股神秘的力量带回了哈尔的过去。
精致的小脸一下子皱在一起，从未经历过这些的哈尔顿时感到手足无措。楚轻扬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来自外界的人，他很害怕他会死去。
焦急地探头看着他，哈尔忍不住又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谁知手刚伸出去他便醒了，他本能地反手扣住哈尔的手腕，而且由于靠近自己的是陌生气息，他丝毫没有收力，立刻将哈尔纤细的手腕掐得红肿起来。
“啊！”疼得轻声痛呼，哈尔用力地拍着楚轻扬的手希望他放开，也是这声尖叫和之后的拍打，让楚轻扬从被噩梦折磨的浑沌迷茫中惊醒。
嗯？哈尔？他是哈尔？
楚轻扬微愕，恰好这时他端着水杯慢慢地走回床边，于是他想都没想便问道：“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对了对了，我现在是在哪里啊？”
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旧伤牵动的痛楚唤回他的记忆。他记得之前自己明明在跟那个一手操控他人生的男人交手，后来被吸入一个奇异的漩涡后便失去意识，那现在他在哪儿？还有这个孩子，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
疑惑地蹙眉，楚轻扬歪头仔细打量男孩儿。
正在准备药材的哈尔听到动静连忙跑过来查看，发现楚轻扬缩在被子里不停发抖时还以为他冻着了，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打开柜子又抱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出来盖在他身上。
掖好被角，哈尔跳到床边坐下，担忧地注视楚轻扬苍白的脸庞。犹豫片刻，他小心地伸手试探性地在他脸上摸了摸，冰冷的触感吓了他一跳，险些觉得自己在摸冰块。
“诶！你怎么吐血了？没事吧？”虽然不满他捏肿了自己的手，可本性温柔的小哈尔见他吐血第一反应仍是担心。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楚轻扬拭去嘴角的血渍，跳下床把自己准备好的药材端了过来，“那个……这些是我找的草药，不知道你需不需要……”
楚轻扬用手背按了按嘴角，目光扫过篮子，里面都是些他不认识的草根草叶，勉强牵起唇角摇摇头。
哈尔略感失落地放下。
他涣散的眼瞳逐渐聚焦，眼神落到手上，看到自己竟使劲儿抓着一个孩子的手时心里一紧，连忙松开。
“你没事吧？”下意识开口道歉，楚轻扬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轻轻握住哈尔已经晕开淤青的手腕想用内力为他化开。岂料刚一调动内力，心口便涌上一股剧痛。他闷哼一声，喉口漫上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滴落。
楚轻扬浑浑噩噩地跌入梦境，被迫重温前世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那些都是他不愿回想的记忆，像古老的默片里永远笼罩深灰的影像，又像伦敦阴沉的天空，冰冷潮湿，本应在他心底某一个角落安静地长出霉菌。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变回从前的相貌，之前回忆时总好像隔着一层薄雾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的画面此刻却分外清晰，清晰得烈火卷上时他还能感觉到灼伤的痛楚，被朋友一剑穿心时亦有痛不欲生之感。
眼珠胡乱地在紧阖的眼睑下胡乱转动，楚轻扬颤抖的手指揪住被角。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冷汗大颗大颗滑落，好像寒冷又仿佛恐惧似的蜷起身子，好半晌才缓缓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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