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打了个寒战，游鱼般从人群里晃过去，手里铁桶般的白铁茶壶没有碰到任何人，这是多少年老板的鞭子、克扣的薪水和大半夜的苦功才练出来的。
一束水箭射入盏中，不溅一丝水花出来。
谁又能知道，江湖就在这一刻，从这只茶盏里，开始泛起了涟漪呢？
有位白袍公子，端坐人群中间，听到这里，扑哧一笑。他远远招招手：“小二，上茶。”
声如鸣玉，清脆干净。
连剑神赵蒹葭在数十年后回忆往事时，都不得不点头认可其为神通境第一，只差一步便可触摸天道境的楚狂人任无极，在接触到沈素这个眼神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七窍同时喷出血来，他软软地跪倒在地，竭力想要站起来，却使不出任何一丝力气——在那一瞬间，他浑身经脉寸断，气血倒冲，曾经一拳分开洞庭湖面五十丈的澎湃内息瞬间在气海里炸开，一身修为付流水。
他算是十位神通境里最好的了，剩下的九人，除了比他低一线的佛门金刚木鱼禅师之外，其他人睚眦俱裂，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当时还不是剑神的赵蒹葭有幸从侧面目睹了沈素的这一眼，这一眼中，有无穷的天道生灭、万象更迭，那一眼是锦绣城主沈素一生武道修为的绽现。
而楚狂人任无极和佛门金刚木鱼禅师，被沈素一眼废去毕生修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下山而去，三个月后溘然长逝。后人整理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手书，骇然发现他们竟然对此充满欣喜，几乎是同时开开心心地去死的，他们在最后的只言片语里透露，虽然沈素的一眼废去了他们的全部修为，但却同时让侥幸不死的他们触摸到了玄妙无匹的天道，即便他们失去了毕生功力，但他们的心神在那最后的三个月里，确确实实地突破进入了武道中人梦寐以求的天道境！
打死小二哥也不相信，有人能够看一眼就吓死八名神通高手，看一眼便造就出了三名天道境高手。要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自己又是什么境界呢。
别欺负小二哥读书少，在这大梁城脚下，南来北往的江湖人汇聚之地，什么事情他可见得多了呢。
江飘萍这一手震撼天下，终其一生，中原果然不兴战火，只是江飘萍终究并非天人，总是寿数有限。他仙逝的消息传回中原，第二年楚国就与魏国联盟，攻灭吴越、西征巴蜀，战事正酣时，魏国忽然撕毁盟约，直捣大楚郢都，大楚皇室一夕覆灭，魏国扶持吴越旧族趁势复国，又是一番列国混战，最终吴越谁也没讨到好，倒是大楚的唐王割黔州、桂州与苗疆，借来苗人势力攻伐吴越，而与此同时，魏国内乱，国内鲜卑族拓跋部拓跋宏玉、慕容部慕容琰各自揭竿而起，魏国不得不从故楚国抽走军队，吴越旧族旋即被镇压下来，大楚的唐王自己登了基，改国号为南唐。
魏国抽回大军，准备与拓跋、鲜卑联军决战于魏都洛阳城下，拓跋、鲜卑掠夺驱赶洛阳城外百姓冲城，眼看这几十万百姓即将在洛阳城下腹背受敌肝脑涂地，此时洛阳白马寺里一名自小收养、枯读经书三十年的中年和尚名无花者，突然飘然出城，只身走入拓跋族和鲜卑族的王帐，一夜之间，竟然说得拓跋宏玉与慕容琰皈依了佛门，放下屠刀撤军解围。拓跋族向北撤入大漠，开国为后赵，鲜卑族向东北撤入冀幽之间，开国为北燕。从南唐飞兵赶回的魏武帝冉烈欲拜无花和尚为国师，后者却不受分毫，只是说“佛祖教我如是”，转身西行，不再回顾。魏武帝冉烈恐其投向西境的凉夏，悍然派出精锐虎豹骑狙杀，然而一千虎豹骑却始终追不上徒步而行的无花和尚。一直追到大散关口，出关既是凉夏国，无花和尚转身站定，拈花一笑，那一刻有宏达无匹的金刚经佛音从天外而来，一千虎豹骑竟然瞬间被渡话，纷纷下马皈依。无花和尚一步千里，从大散关一夜飞度至敦煌，于此发下宏愿，要以大智慧大佛法，一人一力修建万佛窟，释门振奋，无数弟子居士纷纷西行，云集敦煌。四十年后，敦煌的第一万尊佛像落成，无花和尚在佛像前说法，突然天花乱坠，无数飞天自云间而出，佛光漫天，无花和尚微笑跌坐，于无数虔诚弟子面前虹化而去。从此佛法开始正式在天下开枝散叶，拥有了一席之地。此为“一朝敦煌散落花”。
这四句定场诗，不论是茶馆的老熟客，还是偶尔走进来歇脚的往来客商都听得津津有味，老百姓总是喜欢崇拜一些神秘兮兮的东西，尤其是当今大魏天子爱重武功，民间尚武之风盛行，这类传奇分外地有市场，不少年轻士子甚至听着听着就放弃科举，转身便投身军伍，创下一份武功来。
那一役之后，江湖上的武道排名从此有了两个版本，一个是天下武道排行榜，另一个是锦绣城外天下武道排行榜。
十年后，赵蒹葭凭借这一眼里的顿悟，一举突破神通境，步入天道境。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没有人能猜到，卫蜀一战名扬天下的锦绣城，城主竟然是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那十名神通境高手狂笑起来，就打算冲上前去，将锦绣城一举掐灭。
这个时候，沈素瞪了他们一眼。
有穷氏数百年之后，有位慷慨豪侠名为公孙元一，身负八剑，自昆仑悬空山而出，周游天下，行至巫山附近。彼时正是列国纷争、天下大乱，古蜀国与古楚国在此一场大战，兵火连年，流民扶老携幼，迁徙千里，却不知要往何处躲避灾火。这股数万人的流民队伍沿江而下，逶迤来到左近，却正好撞上蜀国主力与楚国主力在此决战，双方竟不约而同以刀兵驱赶难民向对方冲阵，不愿冲阵者，便一刀一个杀鸡般抹了脖子丢进湍急东去的长江中，可怜流民们本来就背井离乡，此时更要生离死别。公孙元一怒不可遏，一人八剑击溃了巴国与蜀国的主力，亲自护送流民入巫山附近的一座锦绣山躲藏。为免流民们复又为兵火牵累，他两剑斩断了周遭山脉，将锦绣山与附近外界彻底隔绝开来，流民们由此在山中筑锦绣城安居，外界混战绵延百年，天下摧垮大半，战火却始终没有烧上锦绣山。这座锦绣城平生生遗世独立，仿佛独居天上，因此，是为“天上锦绣城”。
公孙元一斩出锦绣城后，又在外界云游十数载，一人八剑挽救了数十万条人命，却终究无法平息乱世战火，心灰意冷之下，返回锦绣城，于此终老天年。他在外云游十数载，曾经邂逅不少根骨绝奇的孩子，俱带回锦绣城培养。其中有一位名为江飘萍，天资最为卓绝，不仅将公孙元一毕生剑道“三易剑”融会贯通，更是触类旁通，自成一家，公孙元一仙逝之后，江飘萍秉承师尊遗愿，携公孙八剑之一的坎水剑离开锦绣城闯荡天下，意图平息乱世战火。起初没有人相信这个青衣剑客能做到他恩师都无法做到的事情，然而当他一袭青衣出现在魏、蜀、楚、吴、越五国混战的襄樊城下，一剑化作万千飞剑，压制二十万甲士时，天下人一时失声。江飘萍与五国定下约定，五国以当下控制区为界，各守国土，平息战火，一国违约，他将以飞剑杀尽那国王室，五国违约，他就杀尽五国王族。当时五王迫于压力，与之缔约，本来存的念头是以缓兵之计骗走这名绝世剑客，然而江飘萍冷笑三声，双手一招，襄樊城下，三万柄佩剑竟然离开了甲士的手，随江飘萍一袭青衣向南绝尘而去，最终落于南溟一座环形礁中。江飘萍落足于此，开宗立派，此礁也从此名为南溟剑池。是为“南溟葬剑三万把”。
能够搜罗到十八位神通境高手上锦绣，大魏那时的手笔即便放在今天也简直骇人听闻。
然而这十八位神通境高手在山门口就遭到了锦绣城五名剑童的阻击，锦绣城五名剑童先是按江湖规矩，逐个与十八位神通境高手车轮约生死战，一连挫败八位神通境高手，斩杀四人。最后剩下的十位神通境高手豁出脸去了，悍然不顾武林规矩和自己的地位年纪，面对五位少年的单独挑战，竟然一拥而上，阴损招数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击杀了四名剑童，冲到了锦绣城主的天意阁前。
最后一名锦绣城剑童，三十岁后人称剑神的兑泽剑剑童赵蒹葭面对围上来的最后十名神通境高手，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这时，天意阁的大门打开了，锦绣城主沈素白发苍苍，转动轮椅，从里面出来。
说书先生正讲到酣时，恰好谈到“十八神通上锦绣”的一段往事，虽然唾沫横飞，但小二哥还是痞怠得眼皮打架。相比前四个故事，这段往事更符合市井小民猎奇与吹嘘的热衷，说什么三十多年前，当年大魏与南唐达成默契，以离间计鸩杀了当时西蜀柱石大将军秦墨白，南唐逆长江而上，大魏越葭萌关而下，意图会师蜀都成都，瓜分这个富甲天下的膏腴之国。然而未曾想，一向遗世独立不问人间事的锦绣城竟然派出五名剑童携公孙五剑下山，协助一盘散沙的西蜀军队分头据守，大魏与南唐猛攻一年，终因粮草难济，不如西蜀的内线作战优势而不得不铩羽而归。错失了如此天赐良机之后，大魏对锦绣城恨之入骨，搜罗了十八位天下有数的神通境高手直上锦绣城。
当初斩出天上锦绣城的公孙元一曾经评点武道境界，立下武道六境，分为蛮打蛮撞的气力境、聚气凝神的气击境、内气外放的罡气境、凝罡成意的虚气境、神意变化的神通境，天人合一的天道境，古往今来，武者不计其数，能够做到内气外放为罡的已是少之又少，而能将罡气内敛为剑意刀意的，更是凤毛麟角，至于武道之意圆融贯通，达到神意变化自然的神通境，基本上就是凡夫的巅峰，任何一名神通境高手，都是可以雄霸一方开宗立派的人物。至于天人合一的天道境，这个是需要机缘的，可遇而不可求。
“人间悬空山，天上锦绣城。南溟葬剑三万把，一朝敦煌散落花。”江湖上很多事情慢慢都变成了不足为信的传说，在小茶馆的说书先生口中一番添油加醋，便能激得无数热血男儿弃笔从戎按剑而起。今天大梁城西郊外的说书客刚一吟出这不知道被人吟过几万遍的定场诗，小茶馆里便响起了一连片的叫好声。
这首不平不仄无韵无律的小令说的是江湖上有史以来的四段神话般的故事。
传说数百年前，西方今吐蕃国与今吐火罗国的交界处，昆仑山向北延伸出去的一条分支山脉，原先有座仙人居城高悬天上，曾有无数剑侠御剑穿梭，是为悬空山。剑侠嘛，总喜欢仗剑横行，大底是跋扈的。某日惹上了某个小部族里一位姓有穷氏的汉子，有穷氏于是只身上昆仑，往悬空山讨说法，剑侠们自然不会在意这位穷猎人，不仅如此，更自恃悬空山高悬天上，对其百般嘲讽。有穷氏大怒之下弯弓搭箭，一箭射塌悬空山，若干剑仙御剑升空围攻，却被有穷氏一箭一个，打野鸡一般射落在地。悬空山从天上跌落人间，那些跋扈的剑仙从此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罕有人再仗着一身业艺鱼肉旁人。如此，是为“人间悬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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