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二干涩地吐出一口血沫，扶着墙壁爬起来，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我也是贱命一条，被沈白衣耍弄和被你们在这幽深的地下干掉，有什么区别？”
此刻的王小二，声音沙哑惨厉，闻之令人心寒胆颤。
“你走吧。”南宫闪突然开口：“我答应沈白衣的，是护送麟子入统万城，既然你不是麟子，我也没有必要遵守这个诺言，走吧。”
王小二呆立在原地。
南宫闪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长刀：“你在等我改变主意？”
夕阳下，商洛城门缓缓阖起，王小二静静注视着那两扇缀满铜钉的门板缓缓合拢，一言不发。
裹在宽大白色风衣中的董清霜轻叹：“南宫闪居然没有杀你，这可能是他出道这么多年以来，做的最仁慈的一件事了。”
王小二没有回头：“他其实并不残忍。”
董清霜冷笑道：“他如果听见你这么说他，真不知道会笑死还是会气死。”
南宫闪第一次出手杀人，是在七岁，那时他已练刀三年，将一套凉夏军旅中的寻常刀法练得滚瓜烂熟，和他一起练刀的还有一百多个孩子，那一年他们被一名凉夏军的小校塞进一座巨大的“困狮园”，外面围着一个营的凉夏铁人军。这些孩子们每人发了一柄短刀，两块干粮。
两个月后，铁人军打开困狮园被层层铁索封住的大门，里面的血泊早已干涸，尸臭味在盛夏令久经沙场的铁人军都不由得皱眉颤抖。七岁的南宫闪静静坐在一片尸山血海中间，干粮早就吃完了，他的脚下是十几具白骨森森。
那天之后，即便是看管困狮园的铁人军武士，在看见这名靠着吃同伴活下来的瘦弱孩童时都会忍不住侧身绕道。
八岁那年，南宫闪被送给龙一为徒，这个时候的他，双手已经被染成血红，洗都洗不掉。
这样的南宫闪，如果听说刚刚被他赶出商洛城的王小二这样评价他，的确不知道是会笑死还是会气死。
然而，王小二却还是叹了口气，重重道：“或许以前他很残忍，但现在，他的确已经不残忍了。”
董清霜将目光从商洛城那夕光下的轮廓上收回来：“你要回去了吗？”
董清霜不想回去，她唯一想的，就是跟着沈白衣或者南宫闪，去到锦绣城或者统万城，在那天下第一楼无法覆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平和的下半生。之前的她，太过惊艳，太过辉煌，也有太多的耻辱和身不由己，这样的生活，她早已厌倦了。
为了得到这或许是唯一的逃出天下第一楼的机会，她付出了不少代价，这些代价绝对不能白费。
董清霜强调说：“我虽然不知道沈白衣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你还愿意上锦绣城，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就算你真的不是麟子，就算这真的只是沈白衣的计策，但此刻的锦绣城毕竟还不知道这些。”
王小二回头看向她，在这正在由金黄转向玫红的夕光中，风帽下面的董清霜脸庞白皙中泛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绯红，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她此刻的秀色。
“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的人。”王小二说，“其实你并不一定非要躲进统万城和锦绣城去仰人鼻息，你完全可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小山村，一样可以获得平静。”
董清霜如点漆般清亮亮水汪汪的眸子盯着王小二好一阵子，才无奈地摇摇头：“不，你不知道天下第一楼的厉害，他们这个世界上唯二覆盖不到的地方，或许真的就只有统万城和锦绣城了。你信不信，我们被南宫闪赶出来的消息，很可能此刻就已经在向谢轻候飞去的路上了？”
此刻商洛城的地下室中，万雷正在收拾行李。南宫闪让王小二与董清霜两个人活着离开地下室的那一刻，万雷就知道，商洛城中这一块经营了多年的地盘，此刻要全部放弃了。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这样的隐秘堂口，西北一带足有数十家，商洛的放弃了，长安的依旧还在继续使用。
唯一要注意的是，收拾的过程中，不能留下任何能够牵出这张巨大情报网的线索，毕竟，不久之后，这张情报网还要在赫连勃勃的东征大业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是不是觉得我仁慈了很多。”南宫闪突然问。
万雷一怔，放下手中抓着的一叠纸张，恭恭敬敬道：“少主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当属下的怎么好妄自揣测。”
南宫闪苦笑一声：“就算是吧，沈白衣这件事情现在还不好定论，他的动向直接关系到锦绣城在不久之后的站边。王小二是这个世界上很少的几个与他有点交情的人，留着他日后没准真的有用。至于他体内的那股并非内力的力量，我也很好奇……”
万雷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垂下头去：“少主，您不用给属下解释的。”
而在万雷那聪明的九个脑袋里，悚然闪过一个往日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南宫闪……
真的变得仁慈了！
这是他与王小二碰面以来，第一次向后者动手。王小二毫无任何招架的能力，麻袋一般砸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又贴着墙壁软绵绵滑了下来。
南宫闪望着自己的手掌，缓缓捏了一下：“没有任何内力，但存在另一股力量。是什么？”
南宫闪的眉头跳了跳：“你……”
王小二抬起头：“我很好，没问题。”
咔嚓一声，王小二捏着的梨木圈椅扶手被生生拧断了下来。
万雷呵呵一笑：“不是钱的事情，八十年的铁花梨木硬度与钢铁无异，不说寻常人，就是一般的武夫，恐怕也没有这个臂力。你真是那沈白衣从大梁城边捞来的店小二？”
说话间，万雷的拳头轻轻捏了起来。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凝重。
南宫闪突然伸手捏住了王小二的手肘，刹那的功夫，出手如电，在王小二的背后连拍数下。
万雷下意识左右看看，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地下室中，左右除了南宫闪外，就只有他带进来的这两个人，此外再无他人。
万雷低声说：“也是最近才在极少数一些人中流传开的，说从几大宗门里传出来的谶语显示，麟子和沈白衣从大梁城带走的那人毫无关系，真正的麟子其实就是沈白衣本人，而他捧出一个人来，其实不过是转移视线的挡箭牌而已。”
南宫闪顿时色变，他回头看看王小二，正好看见此时的王小二脸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了。
万雷的目光在他的手上盯了一会儿，又沿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了王小二的脸上：“这可是八十年的铁花梨木。”
王小二松开手：“我没钱赔给你。”
王小二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时，眼中竟然没有了一丝慌乱与惊恐。
“没什么。”王小二说，“冥冥中的命数而已。”
万雷认真道：“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没准他会真的答应。”
南宫闪皱起了眉头：“传言，什么传言？”
他的一生有什么意义？
南宫闪之后，董清霜也反应了过来，下意识搀住了天旋地转的王小二。
万雷已经看出了南宫闪身后王小二脸色的变化，这九个脑袋的男人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世事如此啊，方此乱世，平凡人本来就很难独善其身，多少人求善终而不得，你经此大变，还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了。”
如果这个万雷说的是真的，那么被沈白衣从原本的生活轨迹中拉扯出来的王小二，岂不是冤枉得很？
他全部的生活，全部的人生，都被沈白衣彻彻底底打乱了，现在突然有个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只不过是别人使用的一个障眼法。
若谢轻候真的要给沈白衣一个“天下第一”，而后者又欣然接受，那么这个“天下第一不肖子”可谓是实至名归。
锦绣城的少主离开了明摆着将由自己来接手的基业，去别人那里当一个麾下小卒，二十年没有踏足过江湖的锦绣城主沈重应该会气得直接跳下锦绣山来找人吧。
南宫闪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问：“他不会真的答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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