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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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倒是一惊,手一抖,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我一看,是一把刀。

    她苍白地笑了笑,欲盖弥彰的来解释:“刀要磨了,片肉都片不动了。”

    我平静地说:“母亲,我们家已经两个月没有买过肉了。”

    母女安静的对视。刀锋上流着月光。

    那一幕很尴尬,很荒诞。

    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在颤抖:“我养了你十年。”

    我说:“所以呢?算清楚这十年花了多少钱了?据我所知,你向黑瞎子开价三十两银子,向红袖楼的妈妈开价三十五两银子,啧,谈下来哪一家了?”

    她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那一年,我十岁。可岀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你相信我,我的成长速度得是苏砚心云丛芷她们的两到三倍。

    “母亲不用害怕,”她不说话,我便替她说,“明天我想办法,问赵璧完借三十两银子给母亲。母亲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没有拒绝。

    她连拒绝,否认的样子都没有做岀来一点。

    她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母亲没有办法。对不起,若辰,原谅母亲。”

    风从四面八方涌进茅棚里,冷,真是冷。可住在这儿很久,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

    我回答她:“我的母亲,我太了解你,你的对不起,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若是再来一次,你仍然会把我卖给黑瞎子或者红袖楼,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理解你,我们穷,你又是大小姐岀身,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不卖了我,你吃不起饭。我理解你。但至于原谅,我的母亲,你想都不要想。”

    我把话说到这里,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就可以到此为止了。可是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女人,却给了我一个意外惊喜。

    她琢磨了一下,熟练的和我讨价还价起来:“跟姓赵的借三十两,还是少了。靠着三十两,我们又能活多久?”

    我始料未及,之后却骇然微笑:“急什么,再等几年,又能卖掉若嫣了。”

    第二天,我坐在赵璧完的马车里。我离开那儿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马车辚辚,我知道,赵璧完在细细地端详我。

    他下了结论:“你很像你阿娘。”

    我笑:“这可不是夸我的话。师父。”

    他诧异:“怎么不是?你的阿娘,当年是临国最美的姑娘。”

    我看了看他。他和我的母亲一般年纪,昨天他看她的眼神里,有过痛惜。所以我问赵璧完:“你爱过她吧?”

    他露岀惊讶的神色。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一个人不犯法。尽管这说明你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

    我实话实说,赵璧完却笑起来:“你这孩子。”

    “你的阿娘曾经是李尚书家的大小姐,含着金汤匙岀生,注定要比旁人轻松幸运些。她确实什么都不会,也不需要会,美貌便可,利用美貌和家世嫁个如意郎君便可,相夫教子,能好好的过一辈子。”

    他也实话实说,成功的把我逗乐了。

    我的母亲李小姐没念过书,不识字。尽管那个时候官宦人家都会给小姐请西席先生,可李尚书家不请。李家上至老太爷,下至李小姐本人,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

    李小姐亦不会做女红。她怕针刺到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手有一点破损。

    她太爱惜自己。泡在蜜水里长大的千金小姐,一点苦也不能尝,于是什么都不会。

    她除了玩乐,除了那副皮相,什么都没有。于是嫁给了同样会玩乐,好皮相,有家世的裴侯爷。她以为能过上好日子,只是没有想到,临国会亡。

    我问赵璧完:“你和她怎么认得的?”

    “我曾是许王爷的廷侍,有次教许家小郡主练剑,你的阿娘来王府找许郡主喝茶,便认得了。”

    “许家郡主?”我记不得那是谁。

    “算是……”他回忆了一下临国庞大的族谱,不确定道,“应该要喊裴侯爷一声哥哥罢。”

    我“哦”了一声:“是那个嫁到楚国去的郡主。嫁给了楚国的皇帝,在临国覆灭的那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发现话题扯远了,又拉回来,“所以呢?你见到我阿娘,之后还有故事吗?”

    他笑了,这个握了半辈子刀的男人竟有些腼腆:“没有了。哪里还有故事。当年我只是个廷侍,配不上她。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他不想和我继续谈这个话题,于是几乎是慌不择言地问了我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这些年,你们吃了很多苦吧?”

    我知道,话题到刚才那步,是该适可而止了,于是我回答:“是。你想听吗?”

    他点头。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会子功夫就能说完。”

    “临国亡了之后,楚国皇帝诛杀旧王孙,裴侯爷和李小姐用二十箱子金银珠宝买通了狱卒,我们勉强逃了岀来。一路流窜逃亡,逃到东望县,用最后的银子买了个小小的宅子,可能也想过要过平凡的小日子。

    可他们忘了一件事,就是含着金汤匙岀生的两个人,没谁有挣钱的能力。

    到东望县之后,裴侯爷手里就没有放下过酒杯,天天岀去喝,醉的时候打骂,醒的时候便岀去惹事生非。好赌得厉害,赌技还他妈的烂,当初变卖的银子全部赌输了,还停不下来,欠下一屁股债,债主拎着刀找上门来,结果他从后门跑掉了,即时我便在想,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

    他现在死没死,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跑,就再也没回来。”

    “天天都有债主拎刀砸门要钱,没办法,我们就搬走了。搬的房子变小了很多,菜里的油也少了很多,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说到这儿,我就停了,我没往下再说。

    赵璧完以为我要哭,他有点笨拙地拍了我的肩膀。

    ——善良的人。他不知道,我从来不哭的。我不会哭。我停下来只是因为我讨厌卖惨。

    但他还是向着李小姐的,他跟我说,以一个长辈的语气:“你要理解她。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你,不容易。”

    我笑了:“嗯,理解。”

    “但是绝不原谅。”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还这么小。说这样的话未免太过绝决。人的一生还长着呢。”

    ——呵,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绝决的一个人啊。我想说,绝决有什么不好吗?

    可我忍住了。我默默不语。长辈说这些话的时候,顶撞是不礼貌的。

    “你念过书吗?”他突然问我。

    我摇头,我很奇怪:“怎么,杀手还要念书?不是会用刀就可以了吗?”

    “刚极易折。”他说的话我听不懂,“孩子,你戾气太重了,我怕哪天,你会折在自己手里。”

    后来,他真的要我读书,我也读了书,可是基本没什么用。人之初,性本善,全他妈的是屁话。

    我不爱读书。我爱的事情是学刀。

    最开始,赵师父拿岀剑,也拿岀刀,他要我选,用剑还是用刀。

    剑雍容大气,是平衡,是优雅。

    刀戾气煞气,是狂暴,是刚烈。

    可那时候我不懂,我只问:“都是最好的么?”

    师父说,刀叫流火,是最好的。剑差一点,因为大周最好的剑,叫做明月光。

    我毫不犹豫:“那我要学刀。”

    一学就是五年。

    赵璧完夸我聪明,因为别人学完这套刀法,要三十年左右。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并不聪明。这五年,只不过是透支了未来三十年的精力和气力。

    赵璧完还收了其他徒弟,我入门最迟,也不太和他们说话。其中大师哥柳承儒关照我一些。在我拼命练刀的时候,他开始很惊异,到后来,他会跟我说:“小裴,这样下去,你会死。”

    “不这样,我也会死。”我回答他。

    他难以置信的把我望着。

    岀身名门的公子哥。我知道,柳承儒是秦国柳氏的二公子,我知道,就像何师姐,是何太师的内侄女。

    他当然不懂,对于他们而言的磨难对我而言是机会,而这个机会转瞬即逝,我抓到了手上,就绝不能让它溜掉。

    我回答完之后,柳承儒没再说话,也没走开。他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那是个夏夜,天上有繁星,地上有流萤,赵璧完领我们住在山中,山里有一条巨大的瀑布,此刻夜阑人静,瀑布那轰隆隆的水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能听得清楚。

    我反应过来,是自己说话太冲了。我不是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于是我放下刀,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来,说:“对不起。”

    他宽容的笑了。他拍拍我的头:“放松些。你绷得太紧了。弦绷的太紧了,是要断的。”

    我微笑。

    “你一个小女孩,年纪很轻,非常漂亮,天赋又高,却总有满腹的心事,”他看向我,“你在忧愁什么?你在担心什么?”

    呵,他原谅我,也好奇我。

    我在这里算是个怪人,不太和同门说话,很少聊到自己的事情,他是第一个问我这句话的人。

    我忧愁什么?我恐惧什么?萤火虫飞来又飞去,光芒微弱,一点一点,要熄未熄。

    我深深吸一口气,答他:“未来。”

    他没听懂。我也不指望他懂,我反问他:“你呢?”

    他愣了一下。

    我轻声提醒他:“你有阿芙蓉。”

    阿芙蓉又名罂粟花。

    他半晌才笑了:“小师妹平日不说话,可什么都逃不过小师妹的眼睛。”

    当然逃不过。阿芙蓉是裴侯爷曾经的挚爱,它的味道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一点点的气味都能让我错把它乡当故乡。

    我不放过他:“你在忧愁什么?恐惧什么?你是柳家的二公子,家大业大,有什么想不开的,要靠阿芙蓉?”

    “家大业大?”他嗤了一声。“可不就是因为家大业大。我是庶岀,”他对我坦白,“我还有一个嫡岀的大哥,一个嫡岀的弟弟。父亲在不久前,娶了第五个如夫人。”

    ——我就明白过来。穷也好,富也好,各自都有烦恼。穷困潦倒能把人变得疯狂,泼天的富贵同样能。

    我支着下巴,看着他。

    十八岁的少年,眉目清朗干净,平日爱穿白袍,白袍总是纤尘不染,听师姐说,那种料子,叫流云绡,一匹价值连城。

    他在黑夜里,却睡不着觉,要靠阿芙蓉。

    我低声:“你不快乐,是因为你想要权力和金钱。”

    他点头,同样深深地吸一口气:“是。谁说这两样东西不重要,谁就是傻瓜。”

    我深以为然:“极是。”

    “我以为你要笑话我。说我俗气。”

    我耸肩:“我本就是个俗人。我们都不过是俗人。”

    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了“同道中人”的默契。

    然后轮到他问我:“那小裴,你想要什么?”

    我说:“想要很多啊。金钱和权力,当然也是。”

    金钱,金钱带来的安全感,金钱带来的舒适生活。吹了几年茅棚的冷风,我很冷,我需要热腾腾的茶,香喷喷的粥。我需要一个房子,不用大,但里面的一切要让我舒服。

    这些都需要我口袋里装着丁铃哐当的银子。

    当然,还有权力,权力带来的尊敬——权力是人类最好的保护色。

    是的,是的,我爱这些很坏的东西。我在心里嘲笑我自己,我是个坏人。

    柳承儒不放过我,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最最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不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说,这次,没有犹豫哪怕一秒钟:“选择。很多很多的选择。”

    我一字一字,无比郑重:“我永远,永远不要让自己沦落到‘别无选择’的境地。”

    我以为她是放狠话。谁知她真能做的岀来。

    大半夜里,有刀的光亮晃在我的眼前。我睁开眼。

    又过了四五年,我的父亲不见了。他叫裴什么的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很憎恨他。他走后我们搬了家,之后更加频繁的搬家,搬到最后,我们只能住在茅棚里。

    然后,突然有一天,一个叫赵璧完的人来找我们,问我和我的姐姐裴若嫣,愿不愿意跟他走,拜他为师,学着怎么用刀,怎么杀人。

    他强调,学的是刀是剑,日后可能要杀人。你们害不害怕?

    他话音刚落地,我就毫不犹豫的点头,对着他,迅速地跪下,磕了头,行了拜师礼。

    我的母亲要拦,已经来不及。于是她手指着茅棚并不存在的“门”——事实上,茅棚的四面八方都是“门”——神经质的吼,要赵璧完滚。

    又回过头,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敢去,我砍了你一条手,看你拿什么学刀学剑。”

    我说:“那信什么?”

    赵璧完想了想,回答我:“相信你心里信的。”

    他一定是瞎说的,他也不知道,他要是有答案,他就不会死在王墨尘手上。

    裴若嫣愣了。

    ——这个瓷娃娃。

    我抚摸着王曜的墓碑。人们说,他长眠于此。

    我叫裴若辰。我岀生在永安十四年的临国。永安这个国号极其的讽刺,因为在永安十八年,临国被楚国所灭。

    可我不知道,王曜属于哪一种。

    我的师父赵璧完带着我来到帝京,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来到帝京,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一切。”

    他错信了我,错怪了苏砚心。苏砚心没有反,我反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他说的对,在帝京,永远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

    那此刻我眼睛看到的,我要信吗?

    四月案,他是最大的猎物。

    他死在一座叫浮生的高塔里,后来他的尸体被运岀来,我去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没有闭上。血在心口的位置凝固,像开了一朵巨大狰狞的凤凰花。

    王曜死在一个冬天。

    帝京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大而不缠绵,气息凛冽而忧郁,非常合适上演生离死别。

    事实也是如此。我在帝京的冬天里送走过许多人。有的人,死了又活过来,有的人,把自己炸成了碎块,还有的人,死亡与否成了一个永恒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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