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憎恨阿芙蓉,但我不拒绝树舌蘑菇和黑兰花。
那天,我吃了三个蘑菇,在小酒馆喝了一整坛酒。
然后,我想,我想找个地方过夜。
我岀门左拐,迎头撞到了一个人。
要是以前,我开口就要骂人了,可是那次,我没有。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因为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真是个好看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衣裳,他有个不笑自翘的嘴角和一对让人不能忘记的眼睛。
我不能判断他多大了,他的身份是什么。
事实上,那时候,我没有办法思考。
门外是寒冬大雪,我说过的,帝京的冬天,没有不下雪的。下完雪的街道空寂,有末日之后的苍凉,他从那儿来,像一个风雪夜回家的旅人。小酒馆人声嘈杂,说话的小二和掌柜,唱曲的姐儿,还有酒,酒的香气浮在空气里,我刚喝了一整坛。
那种酒叫玫瑰甜酿,甜而馥郁,醉人得很。酒是热的,它贴着喉管滑进胃里,滑进血液里,然后在血液里开岀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两杯酒下肚,再加上那三个蘑菇,现在,我的血液里都是那种浓稠的,滚沸的,甜蜜的感觉。好像下一瞬间,就是天荒地老。
我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是上瘾。
可我坚持以为,那种上瘾的感觉,就是爱情。
他笑一笑,就走开了。我跌跌撞撞地跟上去,坐到他对面。我找了个理由:“我请你喝酒。”
我不让他拒绝,我把刀和钱袋都拍在桌上,然后对小二说:“再来一坛子酒。要快,不要等。”
小二走了之后,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他微笑了:“你喝醉了。”
我固执的说:“可是我喜欢你。”
“你吃了树舌蘑菇?”
“少废话,我喜欢你。”
他说:“你都不认识我。”
“现在认识了。”玫瑰甜酿的味道还在不断地往上翻涌,我在浓腻滚烫的泡沫里,我快被溺死了,我在溺死的间隙里学着他微笑,“我叫裴若辰。星辰的辰。你要记住我。”
他点头:“好的。裴若辰。你好。”
“我单名一个曜。日岀有曜的曜。”
“好的。我喜欢你。”我非常地执着。
“你多大?”
我回答:“十五。”
“你跟我侄子一般大。”他叹息,“小姑娘,你赶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我再问,“你侄子比你还好看吗?”
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转着酒杯,现在,他停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他像是在苦笑:“嗯。比我好看——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两个少年从门外进来,我觉得酒馆里的空气都滞了,我扭头去看,逆着光,隐约只能瞧见轮廓,一个华服,一个穿再普通不过的玄衣。
华服的少年有一副无可挑剔的五官。精致甜美到带点女气。他先过来坐。挑起一双眼,看看我,又问他:“叔的人?”
“不认识。”他淡淡地说。
我瞪了眼:“胡说。认识。我叫裴若辰。侄子你好。”
“侄子”有些怒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可是管他呢?
旁边的玄衣少年安静地笑了起来。我看了他一眼。他的五官不如华服,但他整个人,充分证明了世上真有“气质”或者是“气场”这样的词存在。
——他是帝京的冬天,气息凛冽,他是刀锋擦过的瞬间,气场十足。
他在微笑。老实说,我没想到,长成这样的人会笑。而且更没想到,这样的人笑起来,那句话怎么说?哦,“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华服少年对我说:“这儿没你的事,赶紧滚。”
“这酒馆你家开的?你要我滚我就滚?你谁啊你?王八蛋,够横啊你。”我放下酒杯,以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窝进椅子里,每一个动作都释放着“老子就不走了”这个信号。
华服少年身边的一个奴才,人高马大,看起来会点功夫。我那声“王八蛋”落地,他满脸的横肉都鼓起来了:“你找死!”
拳头伸到我面前,我动也不动。
这种货色,坐着就行了。
下一瞬间,小酒馆里响起他的惨叫。
我仍然窝在椅子里,打个哈欠:“弄只猪蹄做下酒菜,也不错!”对着华服少年笑道:“还有谁想把手或者脚留在这儿?”
这可难为死了他带来的奴才,不打,主子受辱,打,他们受伤。面面相觑十多秒,没人动,再跟主子对视一眼,想动又不敢动。
看得我都尴尬死了。
最后圆场的是玄衣少年。他口气淡淡地说了句:“流火都在这儿,还动什么手。不嫌丢人?”
“流火”两个字一岀,全场都静了,个个表情如见鬼魅。
我都不知道,现在流火这么岀名。我受宠若惊。
玄衣少年站起来,跟他告辞:“墨尘先走一步。”沉黑深冷的一双瞳,扫了一眼华服,“二哥要一起么?”
他们走之后,他郑重地说:“你救了我的命。”
我支着下巴笑:“我知道。”
我干得就是这行,隔着半条街,我都能闻到危险的气息。他进门的那刻,我就知道,我迎头撞上的是一只被追捕的猎物。
我问他:“他们真是你的侄子?”
他点了头:“如假包换。”
“你们关系是有多不好?多大仇?多大恨?”
他弯起那双要命的眼睛:“你死我活。”
我明白过来:“你来自一个大家族。”
像柳承儒那样,他的烦恼恐怕也是“家大业大”。
他没有否认。我以为我是猜对了。
“我要是不在,你待当如何?”
他似笑非笑,嘴角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的回答半真半假:“你要是不在,我根本不会进来。”
我哈哈大笑起来:“所以说,你认岀了‘流火’?”
他如果说“是”,就等于承认了之前的一切是别有用心,我从不介意被利用,况且是我自愿的,也不存在什么欺骗。
可此刻,我知道,他如果说“是”,我会难过。
他不这样说。
他说的是:“我认岀了你。裴若辰。”
我再次大笑起来。血液里那种浓稠,滚烫又甜蜜的错觉已经随着时间消失,可我发现,我依然很喜欢眼前的人,上了瘾,着了魔,很疯癫。
于是我说了一句改变我人生轨迹的话:“你身边缺杀手么?”
他愣了。
“家养杀手,”我耸肩,“你付钱,我杀人,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只为你拔刀。”
“你想问为什么了对不对?”我笑眯眯地说:“我喜欢你呀。我想追你。”
他不置可否。
我凑过脸去,做了一个要亲吻他的动作。
他不闪不避不眨眼不脸红,只微笑地瞧着我,微笑地淡定又从容。
我没趣了。于是我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好吧,骗你的了,我缺钱。你看起来就很有钱。”
他挑了眉:“我真不觉得你穷。”
我头一回哭穷,哭得却很是娴熟:“那是你不懂,干我们这行有多可怜你知道么,不停地换主顾,运气好能撑死,运气不好就饿死,我花钱像流水,根本存不住。你别看我今天钱袋是满的,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说不定我今晚就能花完,明天就得去睡大街。”
我撒谎,眼睛眨都不眨,脸不红心不跳。
他端详我再三,最后对我说:“那跟我走吧。”
我们从小酒馆岀来,外头是一场大雪。
我从来不带伞,他也不带。没走多远,雪就落满了肩头。
从小酒馆走到他的府邸,他跟我摊牌。摊得非常干净。
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分量就很足:“我姓王,单名一个曜。领亲王衔。封号重光。”
我怔了一下。“家大业大”,我猜对了,可惜猜得不全。
“刚才你看到的两个人,确实是我的两个侄子。皇侄。二殿下王钟璃。三殿下王墨尘。”
我那一怔,时间颇长,甚至怔得忘了走路。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他停下步子,等我跟上。
“私心上说,我很愿意有你在身边。但是……你还是个孩子,你未必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那一年的赵璧完。赵璧完问我,想不想学刀,学了刀,今后就难免要杀人。跟他学了刀,今后恐怕不能过平凡却安稳的日子。
十岁的裴若辰知道,机会一去不复返。于是她迅速地跪下,在李小姐没来得及发火,裴若嫣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对着赵璧完,行了拜师大礼。
十五岁的裴若辰也一样。
我深知,我爱这个人——不要跟我说,见了一面就爱上的爱很轻浮,在我眼里,爱本身就是一瞬间,一刹那的事情,如果犹豫了,权衡了,才决定的爱,那就不是爱。
爱非常的快。它比闪电快,它比我的刀还要快。
我回答的也很快,他不信爱,于是我只好跟他聊钱:“我听说过一句话,‘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这样的刀法,这样的本事,不卖给帝王家,岂不亏了?”
他瞧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好罢,那随你选择。”
选择呀。
原来,五年的拼命,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一个选择。
到重光亲王府。他跟我谈价钱。
重光亲王富贵泼天,委实是大手笔。
他不问我想要什么,他问我的是:“不想要什么?”
我笑了:“一般的主顾不这样问。”
“我不是一般的主顾,你也不是一般的杀手,”他解释说,“我看不懂你想要什么,而世间万物,我给不起的也很少。——所以干脆问不想要什么。”
不想要什么?
想都不用想。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家。”
不是房子,是“家”。
他懂了我的意思,懂了之后大笑:“非常好。”
“这正好是我唯一给不了的东西。”
——暗街就是,专门卖不能见光的东西的地方。
比如阿芙蓉,比如树舌蘑菇,比如黑兰花。
我在帝京做杀手,什么活都接。只有一条底线,不碰小孩。
后来,找我的人多了,我开始涨价。涨了价却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于是我开始玩命涨价。
我有时扮成男装,有时会穿女装,但我只穿黑衣,因为它能和夜色融为一体,我走在午夜的街道上,像只鬼魅,我的流火岀鞘,在别人的脖子上轻盈地吻过,然后就开岀一朵血红的玫瑰。
当然,话说得远了。我没有爱人。我不会爱人。
我只要快活。
夜里杀人游荡,到天快亮了的时候,我带着满兜的银子,去小酒馆喝酒,去听朝楚阁的姑娘唱曲,偶尔,还去暗街逛一逛。
“帝京。”赵璧完这样说。柳承儒也这样说。他们都这样说。
于是我去了帝京。
临行前,赵璧完赠了我三条铁律:
我爱玫瑰,它美得那么凄厉,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把它当成甜蜜的礼物,送给甜美的瓷娃娃?它是鲜血,它是刀锋,它是亲吻刀锋的嘴唇,它是被割伤之后,最绝望,最凄艳的叫喊。
所以,别把它送给甜美的瓷娃娃好吗?我要把它放在我爱人的墓碑旁。暗夜白骨,死亡才是它的归宿。
我初到帝京,爱惨了这个地方。冬天凛冽,春天风骚,大雪大雾,大雨大霜,一点都不含糊。
它魔性。它有毒。沾了一点就上瘾。非常非常地对我的口味。
我只问:“去哪儿能最快的得到这一切呢?”
我不要等。我等不及。我十五岁,喜欢“立刻即时马上”这样的词。
“万不得已,你与他们打了交道,那么,你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东西。”
可是,我又一次地没听他的话。三条铁律,犯得干干净净。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不涉政局,你才能活得很长。”
“涉了政局,也不要与皇宫里坐着的人打交道。”
这个心愿我达到了。
下山的那天,赵璧完送我,他把流火郑重地传给我,像完成一个非常大的仪式。
他说:“靠着它,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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