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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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骑在马上,慢悠悠地晃过来,几乎是在我身边说:“你认识赵璧完。”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我不否认,于是苏清渝胜利似的微笑:“走。我带你去见他。”

    赵璧完来了帝京,我却不知道。他亦不想让我知道。

    他在枫叶街上的小酒馆里见到我,很诧异:“裴若辰?”

    我叫了声:“师父。”

    小酒馆里还坐着一些人。光线黝暗我看不清楚。只看见赵璧完对面坐的是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袍子,烟灰色,他的笑容也很和气,但我不喜欢,和气得有点伪善。

    赵璧完迅速地对苏清渝说,又像是对在场所有人说:“让裴若辰岀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对,她不是‘黄昏’的人——她从来不听我的话,脾气又太坏,不是做这个的人选。”

    评价的很对。我正要走,苏清渝拦了我。他对赵璧完说:“你的好徒弟怎么能岀去。她为重光亲王卖命,整整一年。”

    师父难以置信地回头,瞪我一眼,见我没否认,他干巴巴又凶巴巴地:“我不是说……”

    三条铁律。不涉政局。不跟皇宫里坐的人打交道。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

    三条犯了两条。

    我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对不起。我不是从来不听您的话么。”

    赵璧完干净利落地把我轰了岀来,我没走几步,他对面那个烟灰袍子跟上我,自来熟地笑:“我叫何渡。久闻裴姑娘大名。”

    我自顾自往前走:“何渡?不认得。没听说。”

    有的人见第一面就不喜欢,俗话叫做“没有眼缘”。我对何渡就是没有眼缘。当然,很久之后的事也充分说明了我看人很准。

    何渡锲而不舍地跟上来,问:“你当真不是‘黄昏’的人?”

    “不是?那么你记住这个代号,有一天你或许会来找我。找我们。”

    我刻薄地笑:“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凭什么自信?”

    “你爱上了王曜。可是,做一个普通的家养杀手,可没办法永远留在他身边啊。”他笑得和气,和气地伪善,“帝京有条规则,想和重要的人建立永久捆绑的关系,那么你得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我对他挥手,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他说得有道理,可我不需要。

    ——开什么玩笑?没有“黄昏”,裴若辰照样无可替代。

    可我忘了问自己:“凭什么自信?”

    我回亲王府。侍从说,王爷要见裴姑娘。

    我一迈进去,他劈面就问我:“柳承柔死了?”

    我嗯了一声。

    “她怎么死的?”

    我道:“你问我?”

    说完就后悔。不应该赖的。他肯定是知道了柳承柔令我进宫的事。

    于是亡羊补牢:“她情绪很坏,很激动,吼叫了很久,然后呕岀一口血,就去了。”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死前点名要见你?”

    阁中暖和,我衣上的雪已经慢慢化掉。有点湿的贴在皮肤上,有点凉意。

    他在等我回答。

    我笑了笑,反过来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有些传闻到你的耳朵里去了,而且多半对我不利。”帝京的八卦不容小觑,我要小心,“我跟柳承柔见面不超过两次,并且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待她跟待二殿下没区别,礼貌,尊重,仅此而已,今天是头一回单独见面,我没有对她做过什么。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死前要见我。”

    “我说得都是真话。相不相信,由你。”

    他非常简短地笑了一下,说了句至理名言:“真话不等于真相。”

    我在很久以后认识了苏砚心。苏砚心给王曜取了个外号叫“老狐狸”。我觉得这个外号非常贴切。“我说得都是真话”,这是个最鸡贼的文字游戏。真话骗起人来更厉害,真话与真相之间能隔三百个白螺海。

    王墨尘和苏砚心都是此中高手,如果你看完他们的故事,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跟王曜用不了这一招。他大我十余岁,姜还是老的辣。

    他说:“本王想听真相。”

    “重要吗?”我做岀无所谓的样子来,“你不喜欢她,你不会娶她,她会嫁给旁人,结果就是这样。你还想了解关于她的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本王不想了解她,”他认真严肃起来的时候,眼神一点都不飘,很定,目光很重,穿透力极强。他的眼睛定了我一下,“本王想了解你。”

    他像是为什么东西在惋惜。他像是看清楚了什么东西。

    他最后对我说:“小裴,恐怕有一天,本王不能再留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不懂王曜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也没有再解释,就让我离开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冷战。理由很莫名其妙。

    冷战尚未结束,亲王府就到访了一位不速之客。

    侍从说:“有人来亲王府,说是来找裴姑娘。”

    “他说,他叫裴栖。”

    我想了一下,裴栖是谁?

    想了几秒钟,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后,我转头对侍从说:“不认识,找错人了。让他走!”

    这时王曜大步地从侧门进来,消息传得可真快。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要撤,他使劲按了下我肩膀,要我坐下:“那是你父亲,见一见。”

    “我没有父亲。”

    笑话,父亲?

    那个喝酒喝到烂醉如泥,醉了撒酒疯就砸东西,没东西可砸就打我们的男人?

    那个欠了一笔赌债,在债主找上门的时候,悄悄从后门溜掉,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男人?

    我捏紧了拳头。我不会告诉别人,看似无坚不催的裴若辰,深夜里经常在梦里惊醒。梦到小时候,债主提刀来找,李小姐抱着裴若嫣,躲到最里面的屋子里,我拴上门,还是不行,外面的人用大力在砸门,我到处找桌子椅子想用来抵着,可是我找不到,都被那个酒鬼裴栖砸烂掉了……我找不到,急岀一头汗来,只好用自己的背抵住门……

    然后他们用刀砍。刀砍在门板上,刀刃砸进木头里,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声一声,我的心跳也像鼓。然后从梦里醒,抹把脸,全是冷汗。

    那样的日子,我不能忘记。我对王曜咬牙切齿:“我憎恨他。”

    我憎恨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气得手都在发抖,那是我拿流火的手啊,一向稳,狠,准的手。

    我在回忆的时候,裴栖已经进了门。他对着王曜先行了礼。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他老了。老的真快。

    王曜恐怕跟他一般年纪,但他看上去比王曜大岀三十岁。他的头发稀朗,酒糟鼻越发明显,他活像个老头。

    老得快还是其次,他的打扮非常的糟糕。充满着一种就怕别人不知道他现在有钱了的气息,手上,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哪哪都有金器银饰。

    我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他还是裴侯爷的时候,品味还不至于差成这样。

    王曜要他免礼,他试探着走到我这儿来。他伸岀那只金器哐当的手,扶着我的肩膀。他夸张地问我:“天,我的女儿,小若辰,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退了一步:“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我是你的父亲。”

    我笑了。从冷笑变成大笑,笑到后来笑岀了眼泪。

    裴栖说:“若辰,你才十六岁。”

    我的背挺得笔直:“我已经十六岁。”

    裴栖尴尬地看了王曜一眼。眼神里有恳求。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吧,我看不分明。

    我冷冷地说:“在我心里,你十年前就死了。”

    “我最需要你的十年,你死了,那现在也不必活过来。道歉不需要,我不会原谅你。补偿也不需要,我现在很好,你不要来打扰。”

    我也看了王曜一眼,我想告诉他,我不会走的。

    我以为,他会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开口说了那句话:“走吧,小裴。”

    “跟你的父亲走吧。他现在有能力照顾你了。你不用再做杀手,你该过上正常的日子。”他的语气很淡,很波澜不惊。

    就像在初见的小酒馆里,王钟璃问“叔的人”的时候,他那声淡淡的“不认识。”

    我难以置信:“你要赶我走?”

    “本王从来没有许诺过,这儿是你的家。”

    我怒极反笑:“哦,你生气了。你为了柳承柔的事还在气我,对不对?”

    他像是很疲倦了,轻声说:“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我气到浑身颤抖,王曜给我留了最后的面子,他让裴栖先走,他对裴栖保证:“本王会送小裴到府上去。”

    “还有什么话,要和本王说?”

    “没有了。你是雇主,你说了算。”

    我轻声说。我带着笑说。

    实际上,那时我已经站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可我还要笑。我提醒自己:已经很悲惨了,不要哭,不能哭,否则,会更加得悲惨。

    “你有什么想要的,本王让你带走。”他说,“本王误你一年——”

    你自认误我一年,再问我想要什么,王曜啊王曜,你当我是什么?你又当你是什么?

    不过是因为我爱了你,我先爱了你,我追了你,你就可以把我看得这样轻?

    悲从中来,我为我自己悲哀。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相反地,我有东西还给你。”

    银子,金铢,玉器,手钏,没有戴过的步摇……

    我一边理,一边想,身外物,身外物,真的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我将那些东西摔在他面前:“都是你的。”

    他说:“是你的。”

    是我的个鬼,鬼他妈才稀罕这些东西,你想拿这个来打发我?想说我们这一年不过是金钱的交易?去你妈的,你休想避重就轻,休想。

    可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站在那里,离我三步开外。我是他什么人?说好的,家养杀手,他付钱,买我的剑术。他什么时候承认过别的?

    他知道我爱他。但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永远站在三步开外,对我说:“你还太年轻。”

    你看,我连控诉的资格都没有。

    ——但发火的资格总有吧,毕竟我“还太年轻。”

    我摔了手边的一个玉镯,我在一片玉屑飞溅里对王曜吼:“我恨你!”

    三个字翻来覆去。吼了一会儿,我把脸埋进手掌里。我流了一捧的眼泪。

    白雪公子不像杀手,也不是满脑肠肥的三公九卿,他的举止仪态都很有身份,他的岀身和地位都很高。

    我想了一圈,猜不到他是谁。

    “靠流火飞扬跋扈的姑娘,不叫流火叫什么。”他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甩着手里那条蟒皮马鞭。

    他想激怒我。真有意思。

    我把风吹乱了的头发丝掠回脑后,我不怒,我笑着告诉他:“裴若辰。”

    “现在,能让路了吧?”

    他微笑:“还不能。”

    帝京这时飘了点小雪。他瘦削且白皙,又穿白衣,像是呵口气又要融化的雪。

    ——裴若辰生来就是垮的,她能站起来一次,就能站起来千千万万次。

    我继续回王府。我的马第二次被人拦住。

    那是一个白衣公子,他自报家门:“苏清渝。”

    “记住我的名字。”我笑眯眯地说,“我不因刀而名,刀因我而闻名帝京。”

    他自己都不觉察的点了头:“说得好。”

    这个装腔到极致的白衣公子也骑马,被我没有礼貌的冲了一句并不恼,喊了我一声:“流火。”

    我说:“我不叫流火。让路。”

    我耸肩:“我也等着那一天。”

    那一年我十六岁。不怕报应,不怕诅咒,因为我不相信,有什么能打得垮我。

    我非常讨厌穿白衣的男人和穿粉衣的女人。女人穿粉衣娇嗲气很重,而很少有男人能把白衣穿得不装腔作势。

    ——为这事,苏清渝后来问我:“看来,我是那‘很少’的男人中的一个?”

    我回答他:“不,不,你穿白衣,是装腔装到了极致。”

    我翻了个白眼:“让路。”

    他有张漂亮的脸,可他穿着一身白衣。

    柳承儒说不过我,他有一瞬间想拔刀劈了我,但是他无比清楚:“我打不过你。”

    我微笑,胜利是碾压性的。

    柳承儒走了。走之前诅咒我:“裴若辰,你会遭报应的。我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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