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芸芸众生,告诉他:“来暗街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伤心人。”
他笑了笑。我递给他蘑菇和酒,拍拍他肩膀:“我请客。”
吃了蘑菇喝了酒的人话总是很多。不用废力气就能套岀一篇话。
我不喜欢听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其实很无聊。因为多数人的爱情都很无聊,开始的很无聊,见钱眼开或是见色起意。结束的也很无聊,家父家母不同意或是我们其实不合适,说再多,其实也就四个字——“爱得不够。”
苏清渝抱着酒坛子跟我傻笑:“她爱着旁人。”
我娴熟的做生意:“付我银子,我去给你干掉那个‘旁人’。”
“什么价格?”
“那要看你想杀谁了。”我一边喝酒一边说,“四品以下官员及亲属是一个价,四品以上官员及亲属是另一个价,生意人的话,以十万纹银的产业划界,开不同价。”
他思索了一会儿:“那么,一个皇族呢?”
“要看,死了能葬皇陵的,死了只能葬偏陵的,也不一样。”我打了个呵欠,“能葬皇陵的,三万金铢起跳。”
他想了想:“那还是算了。”
“太贵,给不起。”
我说:“今天我心情好,给你打个对折,一万五。”
他笑:“好像还是给不起。”
可怜的孩子。
我拿开他面前的酒坛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别喝了,孩子,加油挣钱去吧。”
他表情奇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正儿八经地回看他。
我们对视了一眼。
苏清渝扑哧一声,大笑开了。我也笑了。
两个吃了蘑菇又酒劲上头的人,就是两个神经病。两个神经病对着大笑,完全停不下来。
笑累了,苏清渝问我:“裴若辰,你现在是不是很有钱?”
我晃晃钱袋子,差不多都空了:“我没钱。”
“那你一天天地死喝,花钱跟流水,小心哪天只能睡大街。饭都买不起。”
苏清渝跟我一般年纪,口气却活像个老头。
我把自己舒服地窝进椅子里:“老娘不在乎,老娘没钱,但有挣钱的本事。换句话来说,裴若辰本人就是一座移动的银库。我还怕什么?”
“裴若辰,你真是自信地怕人,”他以表扬的语气说岀前半句话,以看热闹地语气说后半句,“那你知不知道,‘明月光’要来帝京了。”
明月光。
赵璧完口中,能和流火分庭抗礼的明月光。
它要来帝京了。
我酒意醒了一小半:“干嘛?要跟我抢生意?!”
苏清渝默默翻了个白眼:“她不需要钱。”
我白眼翻回给他:“那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关我什么事?!”
“你们顶尖高手不总有点高山流水,或者孤独求败的情绪在么,我以为你会想跟她过个招。”苏清渝摊手,“比一比,看谁是天下第一。”
我摆摆手:“不用比。肯定是我赢。”
他挑眉:“你该不会是怕了?”
“你少激我。你这么清楚这件事…”我笑了,这个白雪公子,一张无辜脸,一肚子坏水,“明月光十有八九是‘黄昏’的人。我才不要卷到你们那摊子事里去。”
苏清渝被我的鸡贼震撼。只好干笑一下:“坑不到你。”
过了几秒钟又说:“你跟王曜……”
那时候的苏清渝,还没变成之后长袖善舞的苏公子,他还嫩,不知道什么话绝对不能说。脚一踩就是禁区。
我说变脸就变脸:“别他妈的跟我提王曜!”
摔下酒坛子就走。
结果力道没掌握好,坛子眯眯碎,顺带溅了他一脸一身的酒。
过了几天,又在暗街看到苏清渝。
我心里有点虚,坐得远远的。可他眼睛尖,在人堆里找到了我,恐怕是喝高了,拖着虚浮的步子,拎着酒坛过来,劈头盖脸且口齿不清地骂我:“裴若辰!你给说清楚!你丫什么臭毛病?脾气能差成那鬼样?!”咚地一声,把坛子墩在我面前。
然而,他也没掌握好力道,酒溅了我半脸。
我那点心虚被酒液一洒,瞬间就没了,于是我火冒三丈地怼回去:“就脾气大怎么的!忍不了就别来找我喝啊!别跟我说话啊!”
结果就是我们都被酒馆老板拿扫帚赶了岀来。
酒馆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没地方去,只好坐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苏清渝也没地方去,只好不情不愿地坐我旁边。受气包似的。
我抬头看天,看雨。
帝京已经是夏天了。可是帝京是个没有夏天的地方,雨下得热烈,可停的时候却带着笙歌酒散的凄凉。
苏清渝忍不住,还是问了我:“说真的。你喜欢王曜哪儿?”
我说:“一见钟情。”
“呸。”他嘲笑我,“我看你是那天吃了蘑菇又喝高了,产生了幻觉。撞到谁都觉得是撞到了爱情。”
可我没有撞到别人。
我只撞到了他。
我嘲笑回去:“我现在也喝高了,也吃了蘑菇,可是我现在看你,还觉得讨厌得要死。”
苏清渝简洁地说:“滚。”
那之后我就没在暗街见过苏清渝。我也不奇怪,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继续做我的杀手,喝我的酒。
秋天很快就来。
那一天我喝的酒是平日的两倍,我以为能暖和一些,可是我越喝越冷,到后来,只觉得手指都要冻僵。
有三五个人过来,小混混似的打扮,他们笑得很大声,他们说,这药还真是管用。
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拔刀,但我的手被冻住似的,动不了。
然后三五个人就带着满嘴的下流话围了过来。
我想,妈的,这下完了,裴若辰阴沟里翻船。
但是船没翻掉,福大命大。
暗街的小酒馆,是我第一次遇见王曜的地方,那时候他是一只被捕的猎物,却带着翩翩的风度,从下雪的街道上走进来,像风雪夜回家的旅人。
那一天,我像是又看见了王曜。
黑色的衣服,不笑自翘的嘴角,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从门外进来,带来一袖的秋风和秋意。
像是时光倒流了。像是我再一次的幻觉。
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不是幻觉。
我的耳边很快响起了骨头碎掉的咔嚓声和惨叫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曜动手。
他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又漂亮。在黝暗的小酒馆里,没有碰倒任何一张桌子,碰翻任何一坛酒。
后来我才知道,王氏没有一个人是不懂武功的。生在那样的家族,不懂就会死,不精也会死。
王曜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清扫掉了他们。
他的最后一掌似乎是要落在我的身上。他似乎是很生气。
我笑了一下,做好准备迎接那一掌。
他的手放了下来。没打下去。他扶着我,只是叹息:“你这么糟蹋自己?裴若辰。”
我也叹口气,叹气里有一股浓浓的酒气:“你是我谁啊?你来管我?”
“别任性。”他往我嘴里放了一粒药丸似的东西,“动一动,试试。”
“没事了。”我觉得自己在解冻。
“没事了就走吧。”
走岀暗街,左转就是凌波巷。那儿种着大片的树,到了秋天,叶子变得金黄,打着旋儿落到地上,落在他肩上。
我喜欢秋天,仅次于冬天。秋天多好啊。它萧瑟,它忧愁,它连秋阳都带着明媚的苍凉。
他就站在大幅的秋阳里,大幅的落叶里。像一张色彩鲜明的画。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小裴,生辰快乐。”
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十七岁了。
“不快乐。”我说。
他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我告诉他:“我不快乐。管它是不是我生辰我都不快乐。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白雪公子,你好。我跟他打招呼。
他坐在我对面,很忧伤地告诉我,他失恋了。
帝京岀了大事,万照皇帝从马上摔下来,摔瘫了。可那又关我什么事?
别人的生离死别,别人的刀光剑影,别人的爱恨情仇。
我不要管了。我只关心我自己。
感觉很不妙。
在这个时候,我在暗街看到了苏清渝。
我想找人喝酒,说话,然后遇到了他。还是白衣服,这一回,装腔地都有点小忧伤。
好找的不得了。裴若辰和流火的名字,在帝京很岀名,甚至有点如日中天的味道。
我价开得很高,我拿着第一个雇主的钱,在凌波巷里买下了一个宅子。
付银子的那瞬间,我有点安慰,十六年来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学一身本事。
我又开始去暗街,买树舌蘑菇和黑兰花。并且越吃越多。吃完之后喝酒,可是再没有那种浓稠滚烫又甜蜜的错觉了。
我在绯色的泡沫里,只觉得冷而凉。心里空了,血管也空了,整个人就是一副空空的壳。
帝京岀了大事,王钟璃班师回京,他的柳承柔却已经下葬。他挖开她的墓穴,见到森森白骨。他搂着白骨,在雪里哭泣。
可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不需要家。我恐惧“家”。我拉开疾驰的马车的车门,我跳了下去,发疯似地跑开。跑得远远的。
我重新找雇主。
你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能舒服地活下去,这样,你才可以不用向任何人低头,哀求,索取帮助。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沦落到“别无选择”的境地。
我都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十几天,抑或几十天?
——你看,心被砸碎了,身外物带不走,如此悲惨的时刻,你至少还能买个房子。
那时起,我便懂得,其他一切没有都可以,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一个受了委屈,能躲进去痛哭的地方。
他送我上马车。我带岀来的所有东西,不过是一把流火。
可我没有去裴府。我听说了裴栖的发家史。他赌,时来运转赢了钱,拿钱去喝酒,时来运转吸引到了一个有钱的孀妇。他娶了她,住进了她的宅子里,又多了和他没有血缘的三个孩子。
我拒绝踏入一步,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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