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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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柏楠在春榻上静躺一阵,忽然伸手到身下,缓缓摸了摸榻上的缎面。

    大夏朝实行高薪养廉,皇帝比官员惨,朝臣十作一休,仅有刑部、兵部等重部终年不能缺人,年节无休,由皇帝亲任军队直升的武将担任。

    符柏楠任东厂提督,又负掌印,身背十多项官职,手下阉军一万,按例也照国制休沐。

    符柏楠轿子还在两条街之外,薛沽便听说他往这来,他本想借故逃出府去,可被符柏楠先一步堵在弄巷中。

    见薛沽出门,符柏楠也不坐轿了,慢条斯理打帘出来。日头下一身玄色,从宫帽到朝服乌沉沉反不出半缕光,死牢一样锁住生气。

    薛沽握着扇子的手全是冷汗,只觉得符柏楠每靠近一步,天就暗一分下来,待他走到近前,薛沽连衬裤都要湿了。

    符柏楠扫了眼他打颤的双腿,哼笑一声道:“御史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薛沽咽口口水,干笑道:“随、随便转转,随便转转。”

    符柏楠帕巾掩口,讽道:“本督听闻薛大人身染恶疾抱病在身,怎么,今日便好了?”

    薛沽擦去头上冷汗,颤道:“大好了,大好了,承蒙符公公挂念。”

    “哦——”符柏楠刻意拖长声道:“既已无恙,那今日本督请薛大人酒楼一叙,大人不会拒绝吧?”

    “这,这老……老夫……”

    符柏楠没留下半分缓转的余地,旋身上轿。

    “薛大人,”符肆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请吧。”

    请字咬得极重。

    薛沽前后一望,街头巷尾站满了东厂厂卫,他皱着老脸,用纸扇敲了下手心,也进了轿子。

    行至京畿一家酒楼,二人入内请了雅间。

    饭菜流水般上上来,席间符柏楠不发一语,只顾点上烟杆,半歪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

    薛沽在软椅上坐立不安,紫烟中符柏楠那张肃白的脸影影绰绰,细目蛇一样紧盯,薛沽每次同他客套,他却只笑劝他多吃些菜,其他事宜半句不说。

    一场饭局拉拉杂杂下来一个时辰之多,桌上饭菜却几乎没动,直到符柏楠换第三管烟时,薛沽终于坐不住了,一撂筷子道:“符公公,老夫家中还有要事,若无他事,薛某就、就此告辞。”

    符柏楠懒道:“薛大人,急甚么,再坐一会。”

    薛沽一推桌子站起来,语气有些强硬:“薛某告辞。”

    符柏楠瞬间眯起眼:“你敢!”

    “……”

    薛沽张了张嘴,强道:“符、符公公,你敢拘禁朝廷命官?”

    符柏楠低笑一声,恶目道:“问得好。本督也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出,这可全取决于薛大人啊。”

    他懒懒起身将烟杆儿搁下,慢条斯理地走至薛沽身边,附耳轻道:“你说,若这临时称病的左佥都御史,朝中四品大员家里搜出买卖官位,盗取税银的证据,本督做不做得出拘禁他严加审讯的事呢?”

    薛沽面色一白,抖着唇道:“你……你……你这……你这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构……哈……”说到最后,捂着心口喘不上气来。

    符柏楠拍拍他肩膀,道:“薛大人,在朝为官,又有妻儿要养,本督非常理解你的做法,甚至看见了,还要交手称赞。”

    他将薛沽扶到座上,双手撑在他肩两侧,笑容可掬地道:“本督只是给咱们的谈话做一个良好的起始,并不是为此事而来,薛大人万不要误会。”

    薛沽脸上已是汗如雨下,听他这么说,心中刚松,符柏楠忽然厉声问道:“薛沽,你昨日为何称病!”

    “我、我……”

    “本督要实话!”

    薛沽慌神道:“昨日群臣弹劾宦官,我身为御史必要联名同叱,但……我……”话刚出口他立刻后悔,可已覆水难收。

    符柏楠又笑起来,轻声细语地替他接下去:“但薛大人不愿弹劾本督,又不好得罪党人,故而称病,可是这样啊?”

    “……”

    薛沽半张着口和符柏楠对视,他望着他眼神,知道一切为时已晚,他此番已站在悬崖边缘,若不咬牙吞下着碗毒酒,转身便只有粉身碎骨。

    他吞咽一下,闭目点点头。

    他感到肩被放开,耳边听得符柏楠轻笑一声,睁开眼,便见他身形歪斜地坐回原位。

    “薛大人,”符柏楠撑着头,轻慢的声音仿若毒蛇吐信:“本督记得,你大儿子薛绍元可是今年初夏被送进宫中了?”

    薛沽猛然握紧双手,咬牙道:“老夫所做之事与我儿毫无牵连!符柏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柏楠低笑道:“薛大人误会了。本督只是觉得,郑家一双儿子在皇上身边侍奉已久,她老人家想必腻了。”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缓缓道:“皇恩……可是很难揣测的。”

    薛沽眉心一跳。

    屋中时间仿佛停滞了。

    良久,薛沽将纸扇搁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忽然没头没脑道:“我答应你。”

    符柏楠微眯起眼道:“薛大人不会回府后酒一醒,便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吧?”

    薛沽抿着嘴,摇了摇头。

    符柏楠道:“那薛大人,明日可否表一表您的诚意啊?”

    薛沽捋捋胡子道:“符公公想要甚么。”

    符柏楠道:“明日早朝,要劳烦您递本折子。”

    薛沽用膝盖想都知道是什么:“为避今日之嫌,可是要老夫弹劾符公公?”

    “对也不对。”符柏楠再次将烟杆拿起,轻声道:“弹劾是不错,只是不只本督,还有宫正司。”

    薛沽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符柏楠笑起来,他伸手倒酒,冲他举杯:“薛大人,官运亨通。”

    “……”

    薛沽亦默然举杯,一饮而尽。

    酒落入肚,符柏楠打袖中掏出个瓷瓶,推到薛沽面前:“还有一事,要劳烦薛大人决断。”

    天青色瓶肚上映出符柏楠的笑脸,扭曲容颜一闪而过。

    薛沽此人,本是前朝进士,论资排辈不在徐贤之下,但他身材五短长相颇丑,符柏楠高他近乎两个头有余。

    当年殿试,朝堂之上国策文书他对答如流,可惜满腹诗书全被一张丑陋容颜压住,惜落一甲,加之他颇有些懦弱,官途也被横在中游的四品左佥都御史多年,未前进半步。

    薛沽有个容貌极美的妻子,家中两房妾室也是天仙之姿,又得老天垂怜,妻子小妾都战胜了他丑到不行的基因,一双儿女没有半点像他,常被人拿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说他生儿子不用自己出功出力,净是邻人的骨血。

    他送儿子薛绍元进宫,原是想从偏路上一搏,谁知儿子不仅被埋没后宫,自己也还是没有出头之日。

    他已在四品御史位置上待了十年,这职位低权重,得罪人不说还捞不到半点油水,十年,十年又十年,何时才是头!

    舔符柏楠的鞋底虽为士人同僚所不齿,但他是被这妖人强逼而行,说来说去,怎么也错不到他头上。

    阉人这种东西,怪得很,它们是世事夹缝中的怪物,非男非女,左右不容,苟且偷生。

    世人惧它,士人厌它,可到头来,却还是要靠它。

    靠它,靠一只阉狗。

    薛沽站在群臣之中,沉沉一声吾皇万岁过后,他视线上抬,望了眼坐在皇帝下首的符柏楠,出列,躬下身去。

    “臣,有本奏!”

    白隐砚思索一瞬,迅速披上外袍,打开那扇坏窗攀出窗外,自房后绕到屋前。

    门前阴影中倒着一滩不知什么玩意,白隐砚悄无声息地走近它,猛地厉声道:“甚么人!”

    “……”

    那滩东西动了动,白隐砚又凑近了两步,睁目惊道:“督公?!”

    “给。”

    “……多谢。”

    符柏楠靠着春榻接过茶杯,面容因失血过多现出一派青白之色。白隐砚将门窗关牢,自柜中拿出一个小箱,坐到他身边,挽起袖子温声道:“督公,外袍脱得下来么?”

    “……”

    符柏楠垂下眸,灯下睫毛投影在颊上,显出些许赧然之色。

    白隐砚动作一顿,望着他几不可闻地皱皱眉,声调不变:“我烧些热水罢,血液有些凝固,直接扯想必很疼。”说罢自院中提了桶水搁到屋中炉上烧热,又顺手给符柏楠被中塞上只温热的水囊,抵在足间。

    “还冷吗?”

    话落她伸手进被里,隔着布袜握了一下符柏楠的脚尖。

    “……!”

    符柏楠立马向后缩腿,脸上瞬现的肃杀很快隐没在羞赧下。偏偏头,他低声嗫喏:“白姑娘,不……不必如此。”

    白隐砚笑了一下,洗洗手,将热水壶提下,轻声道:“督公怎么会来找我?”

    “夜巡晚归,被仇家暗算,不料一时失察。”符柏楠咳了两声:“白记面馆离我遇刺之处最近,我想姑娘又是可信之人,便大胆叨扰了。”

    “……哦,缘是这样。”

    水壶落回炉子上,白净的布巾入水又出水,半干着被提起来。

    “督公,劳烦您坐直些。”

    “……”

    “疼吗?”

    “……”

    帕子落回水盆,染红清水。

    “失血量有些大,等会包扎完了,我给您熬点汤罢,您有什么忌口么?”

    “……”符柏楠望着她背影,轻声开口:“白姑娘似乎对这些极为熟悉啊。”白隐砚侧过脸对他笑了笑,视线仍在水盆中。

    屋中静了片刻,符柏楠再度出声:“白姑娘想必——”

    “我道督公为何深夜来此,原来是为这个。”

    “……”

    白隐砚转身坐下,将颈边披着的发向后一撩,再度伸手轻摁在他伤口上,声线平静:“您若想来吃面,可以直入前厅,若想打听我的来历,可以直入后堂。”她视线从猛被攥住的手上移:“督公想问什么,白娘都会讲,您不必委屈自己用这般伎俩,同我强笑做戏。”

    “……”

    符柏楠脸上的表情全然消失了。

    他肃白的脸面具般静静直盯着白隐砚,渐渐地,她看到那面具扭曲起来,挺直的鼻梁上皮肉堆垒,眉心紧紧蹙起,细目微眯,整张面孔豹变。

    “是。”

    片刻,房门被轻声阖上。

    符柏楠从帕巾中抬起眼帘,缓缓看了他一眼。

    符肆瞬间收起戏谑,跪下道:“是符肆失言。”

    “……起来。”符柏楠将帕巾扔回铜盆,撩袍坐下,淡淡道:“薛沽今日称病朝堂,未见人影。”

    符肆瞬间了悟。

    他思索片刻,躬身道:“主父,明日坐轿还是骑马?”

    符柏楠眯着的眼几乎要闭起来,半晌才懒声道:“坐轿。”

    更有甚者借此次不合规制的赏赐,搬出故人论调,引用思论家唐甄之言,批骂众宦奴“豹声阴鸷,安忍无亲。”

    天家起用,以奔走宫中传递书信端茶递水,已经是皇恩浩荡,而如东厂白靴校尉,或符柏楠之流,从头至尾便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

    十几封奏折,符柏楠阅完便全数压下,没做任何反应。

    符肆起身:“昨日见他,他还一副神清气爽的样,怎么突染恶疾?”

    符柏楠揣起袖子,靠在春榻上,眯着眼随意道:“今日弹劾本督啊。”

    厂卫点点头,一个鹞子翻身消失在暗影中。符柏楠继续前行,回到居所,他同符肆道:“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符肆将帕巾递给他,笑道:“主父,明日休沐,还去吃面?”

    符柏楠让朝臣上疏弹劾,喷了个狗血淋头。

    下朝后,提交去御书房的文书中,还有翰林院太学生联名写的一份千字文,文中痛斥皇上亲奸佞而远贤臣。

    符柏楠眯了眯眼,低声道:“什么病。”

    厂卫摇头:“属下不知。他是今日忽然病的,那片又是九哥辖区,还不到换钟的点,故而不清。主父,要属下替他回来吗?”

    符柏楠道:“不必,你去吃饭罢,晚上叫小九来一趟。”

    下午朝休后,他走在宫道上将厂卫唤出,问道:“今日朝堂上怎么不见左佥都御史。”

    厂卫道:“回主父,薛大人今日称病在家。”

    此为防盗章,你看不见正文,是因为它防盗。“……”符柏楠垂了垂眸,道:“你去罢。”

    “是。”

    转过天来,一切毫无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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