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揭开往日的伤疤，她更希望的是将往事同自己一起埋葬。
舒奶奶拄着拐棍走了，舒伯彦和何秋然见了连忙跟上去扶着她，阳光的清辉里，舒奶奶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那两个无缘见面的女儿正对着她嘻嘻笑着。
舒奶奶也笑了，快了，娘早就给你们报了仇，现在娘也快要去陪着你们了！
当晚舒奶奶又梦到了他，梦里的少年见了她总是红着脸。
只是舒奶奶想了一辈子都没想明白，怎么男人稍微有了些钱就变得那么快？
当夜舒奶奶走的很安详，她的后事舒父等人也都按照她的吩咐操办了。
最终他们还是猜到了树洞下葬着的人是谁，小小的棺材里的粉色棉布泄露了舒奶奶守了半辈子的秘密。
等过了舒奶奶的头七，舒伯彦一家将要跟着舒三叔举家迁到京城去，临行前一晚，大伯母忽然来找舒伯彦说话。
月黑风高，舒伯彦看不真切大伯母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温柔的问自己：“彦儿，假使以后你两个姐姐被欺负了，你会去帮着她俩出头吗？不管你大伯愿不愿意？”
虽然大伯母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舒伯彦还是老实答道：“两位姐姐如同我的亲姐姐一般，假如她们之后有困难了，我当然会去帮两位姐姐出头。”
“哦？真的？”大伯母问他：“哪怕我不是你的大伯母了你也还会这么做？”
舒伯彦听大伯母这么说，就知道她怕是想要和大伯离婚了，猜到了这一点，舒伯彦的心里丝毫不惊讶，反而有种第二只靴子落地了的感觉。这一天终于来了。
舒伯彦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对大伯母说：“这是自然。”
大伯母对舒伯彦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我和你大伯相互折磨着彼此，在舒家，我唯一的牵绊就是你奶奶，现在她不在了，我也不想继续折磨自己了。”
叹了口气，她有些解脱道：“就这样吧，我放过他了。”
四十岁出头的大伯母，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鬓边插了一朵白色的绒花。
哪怕年近不惑，她皮肤依旧光滑白皙，腰肢仍旧纤细，目光也一如十年前般澄澈。
舒伯彦看着她穿着白色棉布旗袍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觉得，在这段将要结束的感情里，最先后悔的人一定是自己的大伯。
但他却没有立场去阻止她，就如同大伯去逛长三堂子的时候家里没人有立场去阻止他一样，夫妻间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谁也插不进手。
长叹一声，舒伯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妻子，不知道十几二十年之后，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样子？！
舒三叔好奇问道：“娘，那个树洞下面到底葬了谁？我记得小时候您总是带着我和哥哥去祭拜，却从没说过底下埋得到底是谁。”
舒奶奶笑了笑，却没回答他的话。
哪怕舒大伯已经人到中年，可是听见自己娘当着这么多的小辈的面就光明正大的说不待见自己，心里也就有气，只冷冷道：“没有。”
舒奶奶不管他情绪如何，又说：“当年老大媳妇嫁进咱们家，十里红妆，可前些年为了你的仕途，为了养两个孩子，她的嫁妆大半都填了窟窿，假如我走后，你媳妇要同你和离，你得的这四成家产就要分两成给她，你可愿意？”
在舒大伯听来，舒奶奶的这话就更好笑了，他和妻子都已过了不惑之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老妻的怎么可能和离？但看着舒奶奶虚弱的样子，终究还是答应道：“愿意。”
说过了大儿子二儿子，舒奶奶又说起小儿子来：“你们兄弟三个，自小你最机灵，长大了也数你最有出息，但我却希望你做事能谨慎些，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作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来。老三，我也不求你怎么帮衬你两个哥哥，只求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力所能及的拉上一把，他俩也都是当爹的人了，你不必怎么看顾，拉一把也算是尽了兄弟情谊。”
交代完了三个儿子，舒奶奶又交代起众多的孙女来，一个个嘱咐了要孝顺公婆，夫妻和睦，若是遇上难事就回娘家找人出头，嘱咐到了八姐儿九姐儿这里，舒奶奶劝了八姐尽早和离，她做主让她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住，至于九姐儿，就只说让她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别玩火烧身。
等把家里最小的孩子都念过了，舒奶奶算是放下了对家人的牵挂，最后交代自己三个儿子说：“等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的棺材埋在小时候我带你们去祭拜过的那个树洞下面，你们爹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惊扰了他。”
她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 舒伯彦的三叔一听就戏谑道：“听到了吗？彦儿, 你以后可就是有媳妇管着的人了！怎么样？开不开心？高不高兴啊？！哈哈哈！！！”
舒三叔笑得洒脱，却不防舒三婶见侄儿媳妇羞窘的想要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就在他身上狠狠一拧，啐他：“越老越没个正行！”
舒三叔显见是被自家媳妇拧惯了的，被拧了也不敢说什么。
舒奶奶点点头，这就算是交代完了舒大伯夫妻，转而又对着舒父舒母说：“你们这些年伺候我，给我养老，等我走了，我的私房就都给你们夫妻，老二，我知道你幼时在银钱上短缺了些，可人生在世，不能一味的抠门，这世上总有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老二媳妇，我知道你当初看柳家被山匪洗劫吓破了胆，但你也不要太过拘泥于男女，现在世道变了，换成一百年前咱们俩做了婆媳，我也非得逼你生个儿子出来，可现在民国了，没有官府宗族再逼着，家里没儿子也不会就家破人亡，女孩也有女孩的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说：“你们记着我的话，等我过了头七，你们就跟着老三去京城，咱们这小地方耽搁了彦儿读书，你们夫妻俩也该去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都窝在咱们这个小县城里。”
听了这话，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人都垂手而立，何秋然偷偷挪到了舒伯彦身边，有些不安的捏着他的衣角。
舒奶奶先开口对舒大伯舒大伯母两人道：“按大户人家的老例，分家该是长子得七成，次子等人得三层，但是一来咱们家也算不得大户人家，二来家里这些产业都是我和你二弟一起打拼来的，三来我现在已经腻歪见你，老大，家产你们夫妻得四成，老二老三各得两成，你可有异议？”
舒奶奶话里的意思在场众人少有不晓得的, 见儿子被婆婆臊得红了脸, 舒母并几个妯娌俱是轻笑出声。
只有站在舒伯彦身边的何秋然笑也不是，羞也不是, 哭也不是，最终到底也和舒伯彦一般闹了个大红脸，口中糯糯道：“奶奶放心，我会管着他的。”
等笑过之后，舒奶奶示意何秋然到自己身边来，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半搂着她轻拍她后背说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今后在我家，只管好好过日子，我的孙子我知道，最是负责的一个人，只要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走歪了路，他就断然做不出来对不起你的事情来！
等你们能圆房了，也不知道我在不在，只是你且记着，人生在世，女孩并不比男孩差什么，切莫和你婆婆，和你大伯父学那副不生儿子就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世上那么多人一辈子都没个儿子，也没见那些人就去死啊！”
安抚过了何秋然，舒奶奶松开了她，对着其他人说道：“趁着今天人齐，我干脆把家给你们分了，把后事也交代了，省的我人走了，你们因为这点家私弄得哪个心里都不舒坦。”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要顾忌自己的长辈身份让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要太过扭曲，可惜他却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滑稽的如同西方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般，逗得大家又是一番轰然大笑。
只有舒大伯一人不合时宜的在一边叹道：“夫纲不振，夫纲不振！”
不论何秋然对父亲有多少的不满和怨愤, 在十日之后，她终究还是带着自己的嫁妆嫁进了舒家。收藏本站┏10.┛
一日喧闹，亮了半夜红烛后，第二日清晨时舒奶奶满脸慈爱的靠坐在圈椅中喝着孙媳妇茶。
等喝过了茶后，她又对孙子谆谆教导起来：“你媳妇年纪小, 身子弱，经不得事，你等你媳妇过了十六再和她圆房，这几年也不许闹她，就算我不在了, 也有你爹娘管着你, 秋然，你既然嫁给了我们家这泼猴, 也受累同他爹娘一般管一管他，切莫让他和人学着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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