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死心，他还在继续罗织他的檄文，并且加上嘲讽的添头。
“於靬王，你以为你曾出使长安，会几句汉话，我就把你当汉人？”
他放声大笑，笑得酣畅淋漓。仿佛他的灵魂已经升得很高很高，俯瞰着匈奴人的闹剧。
我以为，回应苏武这疯狂姿态的，将是於靬王的拳头。然而於靬王抬起的胳膊反而垂下了。他的目光从苏武身上移开，扫了我一眼，最终聚焦在忽闪不定的火焰上。
“李陵确实活着，如果你不信，可以问问冯夫人，她是真正的汉人。”
“咚”地一声，苏武倒在了地上。他已精疲力竭。
后面的几天，於靬王派人搭起两座新的帐篷。
“卫律还是会烧了它。”我说。
“他敢！”於靬王恶狠狠道。
他把两个小牛犊子一样的卫兵叫到帐前：“你们，留在这里。丁零王若是来找汉使的麻烦，你们就把我的佩刀扔在他面前，问问他，究竟谁是大单于的亲兄弟。”
於靬王走到支撑帐篷的柱子边，用力撞了撞，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是他昨日亲自砍下的一棵雪松。他皮帽上羽色华丽的雉鸡毛，在寒风中摇摆，为他的微笑助威。
他好像已经忘了那场不欢而散的劝降，而是将自己置于一场兴致勃勃的郊游之中。很快，他就发现了苏武的旧帐中藏着一样好东西。
“这是你做了一半的弓？” 於靬王左手拿着一支弓胎，右手提起一对羊角。
苏武点头。
“为何不再做下去？”
“北海封冻了，无法捕得大鱼。隆冬时节，松脂难取，制漆不易。”苏武接过弓胎，仔细摩挲了一会儿，又道：“木为弓之根本，胶为弓之血肉，漆为弓之发肤。漠北苦寒干燥，兽皮熬制的胶，不如鱼胶劲力十足。此地风霜肆虐，当以树漆遍涂弓胎与弓角，烈日晒透，反复数月，才能护得一张好弓。”
於靬王听得入了迷。
这对殊途人臣，此刻仿佛一对猎户兄弟，品评着弓与网、刀与剑。三三两两的匈奴卫士也渐渐围过来，比照自己的随身武备。
谈到兴起之处，於靬王恍然大悟，爽朗地喝起彩来。他的声音震到了枝桠上的积雪，雪粉在阳光下如金色的星星，簌簌落下。
苏武的妻子坐在我身边，看着自己的同族主人与异族丈夫。
“他若回大汉，会带走我们吗？”她喃喃地说。
无须讳言，即使在我心里，这个女人的命运的走向，也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奴隶，如果她的主人也视她为物品，一位妻子，如果她的丈夫也视她为陌路，那么旁人中又有谁会关心她的将来呢？
苏武不歇气地叱骂着，他的语言已经快到无法与呼吸很好地配合，以至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被自己的话呛得满面通红。
她不再是於靬王帐下的女奴，而是一个在绝路中和异族男人共同求生的斗士。
苏武似乎意识到我在盯着他的手指看。他脸上寒铁一样的气色反倒带上了一丝从容。
最艰难也就是这样儿了，我的手，我的人，都会挺过去。
苏武抬起头，只是一瞬间，他的镇静像冰面一样，被於靬王投下的巨大石块砸裂了。
“你胡说！”他也站了起来，与於靬王处在同一高度。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火盆的光芒从下往上照着他，使他本已暴怒的脸，显露出阴影恐怖的魔鬼面容。
“李陵怎么会投降！不会的！你别想诈我。他战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你们把他的尸首留在单于庭。是的，你们这些胆怯的匈奴人！当年李广将军在你们手中突围而去，那是你们的耻辱。所以你们要在他的孙辈身上找回你们的颜面！”
“嗯。”
於靬王烤火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呼”地站起来。
“眼下万物封冻，你上哪里去寻口吃的？外面那些做了卫律奴隶的丁零人会给你吗？如果我们不来寻你，你是不是就准备饿死！”
但於靬王还被一团热气包裹着。他热切地对苏武说：“子卿，投降我大匈奴吧！我带你回单于庭。李陵，投降了，也在单于庭，我知道你们是故旧。”
子卿。於靬王用汉话叫着苏武的字。也许是常惠告诉他的。
苏武的匈奴妻子说到这里，笑了。她一笑，我便很难听懂她那吃掉了许多尾音的匈奴语。我只能也跟着笑。
这个产后靠吃地鼠活下来的女人，虽然我无法在黑暗中看清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的骄傲。饥饿与寒冷不仅没有打垮她，甚至都没有影响她分泌旺盛的乳汁。我听到婴儿有节奏的“嗞吧嗞吧”的吸吮声，以及“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卫律派人夺走了。”
“帐篷也是他们烧的？”
但是他把自己的双手藏在了桦树皮袖口里。我知道，那是十根伤痕累累的手指。
就在方才，在苏武那个塌了半边的焦木破毡的“家”里，他的匈奴妻子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於靬王带来的奶酪，一边告诉我，他们已经吃了半个月的地鼠。在这世界尽头一样的北海，连单于庭的冬季能看到的雪雀都不会留下。上穷碧落无所得，苏武只能挖开积雪，再敲开封冻的泥土，向地心探求果腹救命的食物。
有一次，苏武发现了一整窝地鼠，但最大的那只，和他的妻子一样，也是刚生产的母亲，护着只有拇指大小的幼崽们。苏武没有用布满泥垢和血痕的手将它们抓出来，而只是掏走几颗它们藏在洞穴里过冬的果子。
於靬王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下来盯着苏武：“你忍心让你的妇人和小孤涂也饿死？”
苏武不语。
匈奴人在於靬王的行帐里生起火盆。
我为苏武的妻子送完食物，回到帐内，看到於靬王和苏武相对而坐，火苗映红了他们各怀心事的脸。
“苏武，大单于给你的羊呢？”於靬王终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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