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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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保宫,其实和质馆一样,是软禁的牢笼罢了。

    不得不承认,卫律在蒲昌沙海的那段疯话,的确也是实话。权力,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最擅长的,就是无视甚至践踏信任,而以血缘亲情要挟你全力以赴。

    南宫阏氏缓慢地站起来,桃儿上前扶住她。她们走向毡帐左侧,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阏氏伸出枯手,掀开帘子,向鄂尔浑河的方向张望。

    “先设法令陛下息怒、放走李将军的家人再说吧。如果他的家人有个三长两短,我看,李将军才真是回不去了。”阏氏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

    单于庭的春天,姗姗来迟。和乌孙一样,早春的意义,对于匈奴来讲,不仅仅是静待原上雪化,或坐观树木发芽。

    匈奴人在回味又一个整年带给他们的吉祥与灾难。偶尔,那些眼神灵活、穿戴考究的胡商带来的关于他乡的消息,也会令匈奴人陷入思索。中原遭了蝗灾、发了大水,西域的风沙埋葬了城郭、草原也喂不肥所有的牛羊。原来,苦难的降临,对于任何一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讲,都无法避免。

    “你们看到那颗太白星了吗,它像个黑点,贯穿了太阳,所以中原的皇帝就在战事上吃了大亏。”商人滔滔不绝地贩卖着他从中原得来的一知半解的见识。

    “那么我们大匈奴是天上的哪颗星?”围观的人们充满期待地问。

    商人被问住了,挠挠头,羞赧而憨厚地笑了一下。

    “匈奴在西方的白虎位,位在昴宿。”一个策马经过的汉人停了下来,对大家说。

    匈奴人茫然地望着这个汉人,他们其实听不明白这略显深奥的答案。但他们立刻意识到,回答他们的,是大单于跟前的红人——李绪。他们纷纷俯下身子,向李绪行礼。

    李绪和气地笑笑。他习惯了王庭上下对他的礼遇。他本是大汉的塞外都尉,在一次匈奴人的劫掠中战败投降后,一直帮且鞮侯单于训练亲兵。且鞮侯的母亲非常喜爱这个寡言但机灵的年青人,每逢王室的宴席,总会记得让孙子狐鹿姑去叫上李绪。

    匈奴人告诉他,单于庭又来了一位李姓汉将时,李绪并没有立刻去探个究竟。苏武的宁死不降与常惠的敬而远之,早已给过他教训。他冷静下来,从记忆深处翻捡起那些中原的礼教伦常。他明白他们对他的蔑视,虽然他只是被一种本能的亲近感所驱使,希望与他们说几句汉话。

    倒是和卫律打交道时,李绪感到别样的松弛。卫律会告诉他一些中原王朝后来发生的事,但并无褒贬的色彩。这种自然的浅淡的叙述,使李绪觉得,卫律才能令他真正忘却叛臣的身份。

    有一次,俩人正喝着酒,卫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绪道:“我见那李陵将军整日郁郁寡欢,你何不邀请他与你一同为大单于训练军士?你们都是汉将,于这兵马之事定也志趣相投。”

    李绪迟疑不语。

    卫律没有再继续这话题,但他的建议,确实触动了李绪。

    李绪向且鞮侯单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单于道:“如你能说服李陵真正为我大匈奴效力,我便封他为右校王。”

    李绪揣着这个随时可以兑现的封赏,数次徘徊在鄂尔浑河边。即便他看到李陵带着安归这个楼兰王子引弓骑射,即便他发现木兰居次的参与也并未受到李陵的排斥,他仍然不敢上前,不敢迎着李陵的马首自我介绍:“李将军,在下李绪,也是汉人……”

    李绪的行为令我惶惑不安。桃儿眼看就要随着南宫阏氏启程回中原,而不久之后,乌兰夫人与我也将归去乌孙。

    我仿佛看见一些事情,将不可避免地发生,而在这团纷杂中,是无力被困的李陵。

    老天作证,我是多么想看到他平安归汉。

    就在此时,楼兰王子安归找到了我。

    “冯夫人,我要告诉你一个密谋。”

    这个密谋,就像冰雪之下的草地,马上就要露出来了。

    他这样说着,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沉醉之色,仿佛准备享受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快感。

    “冯嫽,醴浆要一口一口地喝,救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你可知道,大汉的将军出征前,要将父母妻儿送至未央宫的保宫居住,这是孝景皇帝就立下的规矩。李将军出战浚稽山之前,母亲与妻儿,都已被陛下诏入保宫了。”

    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

    “我的母亲曾是陛下的乳母,而我又顶替了南宫公主来到胡虏之地和亲,希望陛下于家事于国事,都能给我几分薄面,听我为李将军说几句话。”

    阏氏的眼皮耷拉下来,声音低缓,却没有迟滞:“我的话也写在了那羊皮上,如果我死在半路上,桃儿就拿着羊皮书,去请见陛下吧。前朝有缇萦救父,这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自家孩子出力,莫教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再往陛下的胸口火上浇油。”

    “叔父处处受到匈奴军卒的监视,举步维艰,不便前来,桃儿在此替叔父、也替李氏一门,谢过南宫阏氏!”

    我又何尝不是?

    “南宫阏氏,容奴婢心智愚钝,多嘴一问,纵然陛下仁慈不究,但大单于不放人,李将军和苏使,也还是归汉无望。”我惴惴道。

    阏氏吃力地挥手示意,令仆从为我端来暖身的奶酒。

    然而,防线的垮塌,在生命的旅程临近结束时发生了。

    她的梦揭露了她的内心。她背叛了她曾经对军臣单于许下的誓言。她过了多年看淡世事的镇定日子,却忽然在听到死神的脚步时乱了方寸。

    南宫阏氏被缠梦困扰了几日后,且鞮侯单于忽然派人上山来。那人说,在正月祭祖的仪式中,王庭的萨满巫师忽然仿佛被死去的军臣单于附体,并带来了他的旨意——胡马北依,汉燕南飞,请放南宫阏氏归去吧。

    桃儿冲着阏氏“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然后直起上半身,探寻地看着我。

    探寻中带着欣喜。她知觉到了一丝希望。

    她话音未落,桃儿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南宫阏氏颤抖着双手掏出一张羊皮,交给桃儿,对我道:“冯嫽,我看得出来,你能以大汉公主近侍的身份陪匈奴公主回来省亲,在乌孙自然已不是等闲仆从。我相信,你若同意桃儿送我去长安,解忧公主不会怪罪于你,那乌兰夫人更不会多说什么。”

    在这种如幻如真的气氛里,阏氏用平静的声音道:“冯嫽,新年开始后的夜里,我经常做同样的梦。我拉着军臣单于的袍袖乞求他,让我回长安。”

    阏氏说,起初,她为这样的梦感到羞怒。在清醒的时光里,她早已认定自己的生命如同一条溪流,融入了军臣单于的大河中。她像一名汉人的妻子那样守节,又像一名匈奴人的妻子那样砥砺,她的独特的忠贞和坚韧,以及匈奴王室成员的身份,令她在这一言难尽的乱世之中,活得孤独,却自由。

    “孩子,你不要笑话我。我就是想回家。只有长安的春天才真实,才让我相信,才让我不觉得恐惧。让我去到长安的春天里吧!八水如练,莺歌燕舞,榆柏成荫,竹篱疏影。”

    我抬起头,望着阏氏的眼睛。我想起细君公主与苓儿。长安与广陵,是心上的烙印,更是骸骨的归宿。而许多个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后,我的心与身的归宿,又会在哪里?

    “孩子,单于庭的雪开始化了吗?我怕是熬不到金露梅与紫鸢尾开花的时候了。我今天请你过来,是问你要一个人。”阏氏道。

    阏氏百感交集。军臣单于再一次解救了她,正如几十年前在明知她是大汉送来的假公主时、仍力排众议娶了她。

    “孩子,你不会理解我们老人对于死亡的恐惧,那种将要去到一个陌生凄冷之境的恐惧。萨满说,我会得到昆仑神的护佑,可昆仑神是什么样子,天国是什么样子,那里是否有我的丈夫军臣单于,以及我那可怜的儿子,我忽然之间不敢相信。”

    阏氏的脸从帷帐的阴影里探出来。那是一幅污秽重重的破旧锦帐,多年前想必也是令匈奴人惊叹的汉家好物什。现在,它和阏氏的面容一样褪去了荣华颜色。

    都说老人若是挪过了冬至,便还能借着日渐凝聚的阳气活上一阵。然而此刻,南宫阏氏的气色却和我数月前刚见到她时迥然不同。她的眼睛里不再有丰沛的粼粼波光,只剩下两点隐约的烛火。

    奴仆偶尔进出大帐时带入的寒风,溜过我的身侧,像颀长到令人恐惧的臂膀,直奔阏氏而去,似乎想裹挟她孱弱老迈的身躯,往帐外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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