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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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父亲背影远去,苏挽棠心觉诧异,将他的话翻来覆去想了想,却越想越糊涂。爹以前明明让她少去找余师弟的……

    返回居所,苏无蔚盘膝榻上运功疗伤,可真气每每行于液汇穴便遭阻碍,他额汗淋漓,蹙眉睁开了眼。

    正兀自沉思,便听仆役来报:“裴幼屏请见掌门。”

    “说我歇下了。”苏无蔚重阖双目。

    在第一封匿名信寄来不久,他紧接又收到了第二封,以字迹观之乃出自同一人之手无误,此信中只有三个字——醉伶蓟。

    苏无蔚曾有耳闻,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

    五年前,与魔教教主的一战令他身受内伤,休养多年未见起色……

    难道根源便是此物吗?

    可谁会这么做?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自己受伤的事只告诉过裴幼屏。

    会是他吗……

    两封匿名信出自同一人手笔,暗示信中所述的两件事必有关联;十年前,圣天门派出缉拿余景遥的弟子里也有裴幼屏,那时他刚满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少年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儿,苏无蔚摇了摇头。

    过午,他命仆役送来膳食,对方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整理衣冠,苏无蔚坐去了桌前。

    片刻后门由外推开,裴幼屏缓步走入,反手将门关阖,另一只手拖着餐盘,盘上摆放汤盅碗勺。

    “这人参鸡汤温中补脾,益气养血,足熬了两个时辰,师父您尝尝。”裴幼屏边说边掀开盅盖,慢条斯理地舀出半碗,双手递向苏无蔚。

    苏无蔚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接。

    裴幼屏笑得温温柔柔,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送至对方唇畔:“不烫的。”

    皆是一面之词,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人重吗?苏无蔚再次于心中否决了先前猜想。

    裴幼屏半跪在了他身前,微微抬起眼帘,将汤水送回碗里,接着又重新舀起一勺:“冷汤伤胃,凉了就不好了。”

    冷硬无私了半辈子的心,只有在这人面前会不由柔软下来,苏无蔚骗不过自己,他对裴幼屏付出了太多心血,有着太多期望。

    接过那碗汤,苏无蔚放上桌面,无声一叹,道:“为师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裴幼屏起身离去。

    刚自苏无蔚居所步出,便迎面遇见了苏挽棠,朝她微微颔首,裴幼屏走向远处庭院,苏挽棠亦步亦趋跟在了他身后。

    “爹真的不会责怪余师弟吗?”苏挽棠问道。程松的劣迹她只告诉过裴幼屏,心想若有他叮嘱,程松总不至于再招惹余易。

    停下脚步,裴幼屏转身轻轻拥住了她:“别担心,师父不会为难师弟的。至于程松,我会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苏挽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头:“师兄,多谢你。”

    温柔一笑,裴幼屏凑近她耳畔,道:“傻姑娘,还叫我师兄?”

    脸颊火烧火燎,苏挽棠紧紧揪住男人腰间的衣裳,半羞半恼地跺了跺脚。

    裴幼屏一语不发,只轻笑着吻上了她的发。

    那边厢,因掌门临时决议的比武,余燕至自膳堂端回饭菜已是午后多时。

    何英饿得饥肠辘辘,他左手握着筷子,动作依旧不够灵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夹起一些投入了碗中。

    余燕至扒了两口饭,间或捡起何英洒落桌上的菜塞进嘴巴,这是落伽山时养成的习惯,他从不浪费食物。

    小兔蹲在桌角啃菜叶,它而今比刚来时大了许多,毛也不那么顺了,还有股子尿骚味,可它全然不觉,大爷似的蠕动着三瓣嘴。

    余燕至瞄它一眼,心里琢磨过几日给它洗洗,边想边将何英爱吃的菜换到了他面前,轻轻敲了敲碟子,道:“芝麻卷。”

    那芝麻卷十分软糯,何英好不容易夹起一块,颤巍巍送向余燕至,扬了扬下巴要他赶紧接住。

    余燕至一口咬住了何英筷子,含入满口香甜,接着揽过他脖颈将那点心渡回了他嘴中。

    “好吃吗?”轻轻舔过他唇角,余燕至放开了他。

    何英被他弄得快要没了脾气,心想他以前也不这样啊!嚼着甜腻腻的芝麻卷,何英气红了脸,想自己没吃过哑巴亏,现在变成了哑巴,便只能什么亏都往肚里吞。然后又想,若哪日恢复了,他一定弄得余燕至求饶!想着想着就有了笑容。

    何英曾经几乎不对余燕至笑,一笑,余燕至就要遭殃,如今这“笑”坏得明目张胆,余燕至自是将他那点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夹起根菠菜递到他唇边,何英习以为常吃下,可嚼不过两口,嘴巴一撅就要往外吐。

    “嗯?”敲了敲何英的碗,余燕至道,“不许挑食。”

    何英脸颊一热,千辛万苦地咽了菠菜,接着“啪”一声放下筷子,冲余燕至发起威来。

    余燕至眼瞧他撞进怀里,也不知他想打架,还是想亲吻。

    两人笑闹着你推我挡,半晌后,余燕至将气喘吁吁的何英禁锢在了臂弯:“以前当着师父的面,你不也吃过吗?”

    何英用力摇了摇头。

    余燕至淡淡一笑,额头抵住何英额头,望向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轻声道:“你就只在师父面前装乖。”

    何英扬起下巴去吻余燕至,他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那一丝醋意。

    拇指抚摸他脸庞,余燕至垂首正要含入他的唇,突然,一个莽撞的脚步声接近了房间。

    跨过门槛,童佳一头大汗坐去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噜”灌进肚后便两眼放光望向了余燕至:“哥哥,你打败程松师兄的那招好厉害!也教教我吧!”

    何英刚送到嘴边的筷子顿了顿,半张的薄唇一点点抿了起来。

    余燕至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制止,便又听童佳道:“严师兄说哥哥那招不是圣天门的剑招,还说哥哥的步法难登大雅之堂。哥哥,难登大雅之堂是什么意思?我瞧不出门道,被严——”

    筷子落上碗口,声音不大不小,可何英的表情却让童佳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拄起拐杖,何英出了屋。

    “哥哥……”童佳局促不安地看着余燕至。

    无奈一笑,余燕至自床铺下取来一把剑,拍了拍少年肩头走了出去。

    站在院中,何英思绪万千。他原以为瞒过了余燕至,岂料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转身就去教训程松。程松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余燕至令他当众出丑,也不知他背后要如何记恨。其实立场相换,何英想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但这成不了心安理得的理由……麻烦因他而起,他却无能解决;他担忧程松不肯甘休,怕余燕至惹火烧身。

    他保护不了对方也保护不了自己,他甚至走不出这小小的院落,可他不能将余燕至一辈子禁锢身边。师父的仇还等着人去报。

    何英试想过最坏的情况,如若无法恢复,如若某日不得不离开,他便回徽州故乡。虽然除了帮忙看守家宅的老管事,那里已无他的亲人,但至少……至少不用再拖累余燕至。

    来到他身旁,余燕至牵起了他的手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英不明所以被领着朝前走去,盏茶功夫后,又随对方一起停下了脚步。

    耳畔萦绕着忽远忽近的鸟鸣声夹杂孱孱流水,脚底是松软的泥土,鼻腔充盈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一瞬间,何英错觉正置身记忆里那处竹林……

    内心的焦躁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欲盖弥彰的惆怅。

    美好的过往都被何英深埋进了心底,因为那会唤醒悲伤,催生软弱。他不去想,可记忆却不受意志的约束;一个声音、一缕气息就能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突然,手中的拐杖被取走,剑柄塞入了掌心,何英一愣,横剑胸前,指尖细细摸索上了冰冷的剑身。

    无一不熟悉,这是他的剑!

    何英眼底泛出潮意,这把剑跟在他身边五年,陪他至倒下前最后一刻。那晚的夜犹如巨大黑影,黑影里血腥弥漫,山风呜呜……

    早已愈合的伤口忽觉疼痛,何英右手一颤,剑刃划破指尖,一滴血仿佛眼泪淌落下来。这把剑终于回到了主人手中,漫长的两年,它似有无限思念、无限的恨。

    握紧剑柄,何英的目光冰冷起来。

    一招挥出,竟是左手惜剑式!

    因他内力全无,失去的不仅仅是剑劲,曾经灵活的身姿显得笨拙又迟缓。艰难地走完最简单的一套剑招,何英转身收势时,被断掉的竹根绊倒在了地上,他缓慢爬起,摸索着走远了些,又重新练起另一套招式。

    余燕至静立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

    反反复复、跌跌撞撞,半个时辰后,何英汗水淋漓,左臂不住颤抖。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淤青,可他未觉疼痛,面庞闪现兴奋。

    剑招越来越难走。一个招式,何英重复几次仍不顺手,而就在这时,突然,一条臂膀环住了他腰身,持剑的左手被同时牵引,长剑自内而外划送前方,一气呵成。

    “万壑松风。”余燕至启唇出声。

    何英微微一愣,便随他继续动作。

    “潇湘夜雨。”

    余燕至胸膛紧贴何英后背,左手同起同落,脚步亦无分毫差别……两年前,他们有如此的默契并不奇怪,可以自己现今状况,余燕至却依旧配合自如……何英几乎不敢去想,想对方早在寻到他不久就已开始练左手剑。

    “高山流水!”

    余燕至怀抱何英一跃而起,重叠的身影在半空旋转一周,左手剑光缭乱,剑气飞旋,直震得竹树左摇右晃,叶落纷飞。

    脚踏实地后,余燕至缓缓收势,放开何英,转身走到他面前。

    何英发间落着几片翠叶,余燕至抬臂轻轻拂过。

    剑滑下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何英将余燕至扑倒在地,紧紧拥住了他。

    很长时间里,他将余燕至的“示好”视作当然。他一脚踩进清澈见底的小溪,像充满好奇心的山猫顺水而行,溪流漫过膝盖、腰肢,突然扑通一声,他整个身体沉入了水中。此时,他才发现这水竟这样的深,这样温暖。水轻柔地包裹着他,仿佛终于得到了心爱的宝贝,可何英只有一颗种子,他感到了穷困潦倒的窘迫,不知该拿什么回应。

    他被呵护得太好,何石逸、虞惜、庄云卿、哑巴婶……所有人对他的关怀都是沉默而不求回报。即使遭遇苦难与折磨,却始终有人等待守侯着他……真正的风雨,何英并未经历许多,时至今日他依旧享受安逸,无须开口,一个表情、一个举动,余燕至就知他所思所想。

    他不再是当年受之无愧的小坏蛋,就因为明白了,所以有了愧疚,所以很多话反而说不出口。

    言语总是苍白的。

    粗暴地撬开余燕至的唇,如何亲吻都不够,他咬疼了对方,甚至咬出了血。

    余燕至皱了皱眉,一边在他齿间周旋,一边轻轻拍他后背。

    尝到口中腥甜,何英一愣,猛地将面庞埋进了余燕至肩头。

    “何英……”余燕至的舌尖疼得快没了知觉,他回拥身上的人,感觉他在轻轻颤抖,“别怕。”

    何英极快地点了点头。

    余燕至的目光幽幽暗暗却坚定无比,轻抚着何英,续道:“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何英发狠地咬住了他,想余燕至一定疼得不轻,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咬出几个字来。

    肩头的刺痛反而叫余燕至有些塌实,因为伤心是应该的,脆弱也是应该的,太累了总该有个歇脚的地方,依靠的肩膀……

    余燕至始终未吭一声,半晌后,何英终是满心愧疚地跨坐在了他腿上,捉起他掌心写道:疼——

    “不疼。”余燕至淡淡道。

    何英继续写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眨了眨眼,何英想余燕至一定修炼成精了!他很不服气,既然写什么都会被猜到,那便改画得!

    薄唇微抿,何英一脸坏笑在余燕至掌心画了个圆。

    将他指尖牢牢攥住,余燕至笑道:“你敢画,我就在你脸上也画一只。”

    何英无声一哼,边摇头边抽出手指,抚平他掌心继续画起来。

    余燕至倒有些好奇他的新花样,耐心地等他画完,结果竟然还是只乌龟!

    一把搂紧何英,余燕至正要“质问”,何英连忙写道:它是乌龟精。

    “乌龟精不也是乌龟?”

    何英得意地笑了笑,写道:它有尾巴。

    余燕至想起了何英曾画过的乌龟,确实无一例外没有尾巴,紧紧望住对方,他轻声道:“我是乌龟精?”

    何英点头。

    余燕至声音变得更轻更柔:“你是我的尾巴?”

    何英搂住余燕至颈子,自顾自笑得东倒西歪,想他果真成了精。

    余燕至不轻不重在何英脸蛋咬出了一圈牙印,盯着那圆圈道:“还少根尾巴。”

    何英有些吃痛,等余燕至再凑近时便偏过头,巧不巧与他双唇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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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苏无蔚将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郡城拜会几位世交,这些家族自圣天门立派之初便给予过许多关照,无论掌门之位如何更迭,也不影响延续数代的交情与利益关系。

    郡城位于圣天门西南两百里处,以习武人的脚程一日即可抵达,加上拜访与回程时间,前前后后需要三日。

    按惯例,苏无蔚会挑选六名资历深的弟子随行,但今年这六人中却多了一副新面孔。

    被点名时,惊讶的不止余燕至,在场弟子心中皆有感慨——看来掌门未来女婿,以及下一任掌门花落谁家,言之尚早。

    虽说放心不下何英,可苏无蔚断然不会接受他的拒绝,再者程松这个“麻烦”亦将同行,余燕至的担忧少去了一些。

    临行前一晚,童佳兴奋地说个不停,他羡慕余燕至,能跟随师父去郡城在他眼里就算走江湖了。

    严丰到底年长,无声地拍了拍余燕至肩膀,斜睨一眼何英又转望向他,意思是叫他别担心,自己会照顾好何英。

    余燕至感激地点了点头。

    时近寒露,入夜后气温骤降,何英侧躺被中,感觉身后的人一点点靠了过来。

    余燕至先是环住了他,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然后扳过他身体,牵着他的手塞入了自己衣下。何英朝后缩去,他知道他的手有多凉。余燕至却固执地将那掌心留在了肌肤上,下颔温柔地厮磨他的发。

    无须口舌,无须双眼。何英的心跳余燕至听得懂,余燕至的气息何英看得见。

    翌日天未亮,余燕至便起了身,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回到床畔,目光落向了何英熟睡的脸。

    “哥哥……”童佳揉着眼睛望过来。

    余燕至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上前掖了掖少年被角,便提剑离去。

    眼瞧门缓缓闭阖,童佳心想,当初哥哥与严师兄去南诏一走就是月余,所以三天并不很漫长……他边想边回头看何英,暗淡的光线里对上了那半睁的眼眸。

    注视片刻,童佳一掀被子跳下床,三五步蹦到何英床前,再一掀被子钻了进去,小声嘀咕道:“你别怕,哥哥不在还有我呢。”

    捏着他细细的胳膊,何英勾了勾唇。

    眨巴着眼,童佳莫名有些不甘心,想何英是不是瞧不起他?

    何英自然是瞧不起他,他和小兔在何英眼里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比武师父还夸赞我了,等一两年后我会变得更厉害!”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床铺便响起一声闷咳。

    严师兄竟然醒着?!脸蓦地通红,童佳心虚地嗫嚅道:“我……我——”

    何英摸到他嘴边,将上下阖动的两瓣唇轻轻捏在了一起,过了会儿,何英松开手又再度闭起眼。童佳静静瞧着何英,心想他不是嫌自己吵,就算自己不出声,他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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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清晨启程,夜幕时分抵达了郡城。

    隔日,苏无蔚便携弟子在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摆了三桌宴席,其中一桌坐着德高望重的长者,一桌是年轻小辈,门下弟子则被安排在了第三桌。

    六人围坐桌前,裴幼屏居中,左手边依次是郑沅、郑渝、余燕至、赵靖、程松。六人当中除了余燕至,进入圣天门时间最短的也有八、九年。

    赵靖是个操心命,此刻夹在余燕至和程松之间苦恼万分,谁都知晓这二人有嫌隙,否则怎会在擂台上针锋相对?郑沅、郑渝乃双生兄弟,向来明哲保身,不插手旁人是非。余下三者,裴幼屏慈颜善目,程松冷眉冷眼,余燕至气定神闲,台上和和气气,台面下心思各异。

    此时,一名青年走向苏无蔚,朝他敬酒。

    “听你几位伯父讲,你将令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里又在郾州、青州开设了分号,后生可畏啊。”苏无蔚抚须笑道。

    “广丰票庄有今日,要仰赖在座世叔世伯们的爱护与掌门多方保驾,晚辈不敢居功。”

    微微颔首,苏无蔚仰头将酒饮下。

    随后又有几名青年陆陆续续向他敬酒,接连数杯后,苏无蔚笑着摆了摆手,朝不远处的弟子道:“余易。”

    余燕至一怔,立即来到他面前,垂首道:“师父。”

    “林贤侄这杯酒,你代为师喝了,”苏无蔚将自己的酒盅递给他,又对身旁青年道,“叔慈,老夫的酒量实在不能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啊。”

    林叔慈辈分最小,这杯酒,苏无蔚即便让其徒代劳,对他也已是极大殊荣。

    余燕至心下一惊,他平素滴酒不沾,深知自己酒后会露丑态,可这般情形又叫他如何拒绝?

    “嗯?”苏无蔚的目光已略带不满。

    “是!”双手接过酒盅,余燕至先干为敬,还不忘亮出杯底以示诚意。他没有退路,倘若拒绝,无疑是令苏无蔚颜面扫地。

    林叔慈受宠若惊,急忙喝下了水酒。

    这桌酒席虽说是苏无蔚宴请,实则受邀之人都将他视作了上宾。就像那广丰票庄,当初为在青州设立分号,上下打点了不知多少银两却依旧屡遭骚扰,最后,还是由圣天门出面为其摆平。在场大票号、大商行的当家哪个不对圣天门又敬又畏?其中,年轻人的目光更加长远,他们想要攀交的不仅是苏无蔚,还有下一任掌门。

    完成了苏无蔚指示,余燕至坐回桌前,举起茶杯就要将藏在口中的酒液吐出,可哪知林叔慈突然走来,不等他反应便道:“余少侠,方才那杯酒是敬苏掌门的,这一杯,在下敬你。”

    酒在舌间一个打滚,骨碌滑了下去!

    抬起头,余燕至表情微微扭曲地看向了他。

    “还请少侠赏脸。”林叔慈怎晓得对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满怀期待,自认押对了“宝”。

    略一迟疑,余燕至起身接过,盯着透明的酒液不禁一阵恍神……当初与梅清喝酒,一杯下肚后直至第二日醒来,他记忆全无,可刚刚他也喝了酒却为何这般清醒?难道是酒的不同?

    眼见余燕至将酒饮下,林叔慈心满意足离开。

    提起桌上酒壶,余燕至又连饮三杯,当欲饮第四杯时被赵靖拦了下来:“师弟,此酒劲头不小,不宜多饮。”

    点点头,余燕至吁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梅清给他喝的岂止一杯酒?内里不知加了什么“名贵药物”……

    回想被齐肘砍断了双臂的贼偷,余燕至心底发笑,自己是否得感谢忘川毒师没在那一晚也将他的双手砍断?

    初生牛犊不怕虎,继林叔慈后,又有几名青年上前敬酒,有些是挨个敬过,也有些只敬向了裴幼屏与余燕至。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往茶舍品茗闲谈,暮时才互道了暂别。

    随师父与师兄们返回客栈途中,路经一处卖彩纸的铺子,余燕至不由缓下了脚步。

    “师弟?”赵靖扭头催促。

    余燕至抱歉一笑,忙追了上前。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身穿黑色长衫,戴黑纱斗笠。

    余燕至直觉有些熟悉,视线不由落往那遮面的黑纱,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忽地将头转向了他。明明瞧不见对方双眼,余燕至却有种被紧紧盯住的错觉……他尽量自然地垂下眼帘,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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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隐在云层里,今夜无风。

    天地间仿佛灌满了墨汁,浓重的夜色下,一人疾疾奔向城外,脚步声透露着一丝焦躁。

    冰冷的空气犹如无数的针,从鼻腔灌入胸膛。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的变化令裴幼屏渐失冷静,苏无蔚正日益疏远自己,并开始提携余燕至。一场门下弟子的比武,苏无蔚初衷恐怕是想给余燕至表现的机会,却未料余燕至胆大妄为,在圣天门校场上使别家功夫……可即便如此,苏无蔚也无丝毫责备;而让一个入门两年的弟子随行郡城,更是从未有的先例!

    裴幼屏越走越快,念头跟着飞转。

    今日酒桌上的景象历历在目,席间皆是些精明商人,商人无利而不往,所以最擅长将一个人的价值称斤论两。显然,余燕至代苏无蔚喝下的一杯酒,使得他与自己被放上了秤杆两端。

    若是别的场合,这杯酒不会“重”得令裴幼屏难以承受。

    那些家族可说是圣天门根基的一部分,苏无蔚任何态度的转变都会在其中掀起暗潮,暗潮涌动的方向,将直指圣天门未来掌舵者。

    裴幼屏没傻到去迁怒随波逐流的人,更不会迁怒苏无蔚。他们都是那藏身暗处的人手底的棋子,而那人目的只为将自己逼入绝境。

    夜更深了,城郊外,暗淡的星光将一草一木变成了潜伏深处的野兽,它们伺机而动,等待疲于奔命的猎物自投罗网。一抹比夜色还要浓重的黑影伫立其间,他仿佛是这群野兽的头领,最安静、最危险、最孤独。

    裴幼屏一步步走近,像擅闯领地的另一只野兽。

    此刻,他感受不到第三人的气息!真实亦或假象?杀?不杀……思绪尚未清明,叩在剑柄的拇指便向前一推送出剑身,右手刚要握住,忽地双腿一软竟直挺挺跪了下去。

    那黑影缓缓转身,不急不徐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扇上他脸颊。

    “啪”的一声,静夜里分外刺耳!

    裴幼屏偏着脑袋,疼痛、耻辱、卑微,随红肿一一浮现面庞。

    这才是他,这才是忘川里真正的他们……

    “卓幼屏,你已不将我放在眼中了?”十足诡异,观身形明明是男子,一开口却是哀怨女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裴幼屏脸色煞白,寒气自双膝一阵阵往上冲。

    “不要忘记是谁收留你,给你报仇的机会,”女声陡然拔高,凄厉怨毒,“你究竟还要我等到何时?!”

    “幼屏……姑姑这样爱你,你为何不肯听姑姑的话……”语调凄凄切切,幽幽怨怨。

    裴幼屏艰难地抬起头,他习惯微笑,那简直成了他另一张脸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稍稍弯一弯唇就能做到。可此刻,他整张脸僵硬无比,嘴角要咧不咧扯向两旁,显得既滑稽又愚蠢。

    “别怕,”黑影笑了,恢复了男人的声音,欠下身,双臂托在裴幼屏腰间,一用力将对方提入了怀中,“梅寒湘已经死了,她再也不能吓唬你。”

    从袖里摸出一粒药丸,梅清含入后喂给了他。

    麻木地等待对方的唇离去,裴幼屏咽下解药,力气一点点回归了身体。

    梅清仍拥着他,关切道:“你有心事吗?连我撒在周围的软筋散也没察觉?”

    裴幼屏无声无息,像个没有魂魄的躯壳。

    “你不说,是要我猜?”梅清笑了笑,耐心极好,“我猜你所苦恼的是苏无蔚,失去他的信任,你留在圣天门迟早会败露。”

    裴幼屏终于有了反应,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是你告诉他……”

    “我确实送了封信给他,不过你放心,除了‘醉伶蓟’三字,我什么也未提。”

    醉伶蓟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却是内伤者的禁忌,长期服用会致伤情反复难愈……裴幼屏给苏无蔚下此药,并非想杀对方,而是为叫他早日卸任掌门之位,传与自己。

    可梅清又如何得知苏无蔚旧伤未愈?如何得知自己给对方下了醉伶蓟?

    “你在苏无蔚身边安插了人手……”裴幼屏恍然道。

    微微扭头,嘴唇贴着他耳畔,梅清柔声道:“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哥哥。”

    一声“哥哥”似触动了裴幼屏脑中最紧绷的那根弦,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对方!

    连退三步,定定望着他,梅清淡笑道:“你想撇清的东西,你一辈子也撇不清。”

    “你究竟要我怎样做……”裴幼屏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神色。

    “我不愿再等了,”重新走上前,梅清目光清澈得几乎带了天真,“我要你立刻结束这一切。”

    “我告诉过你,余燕至身在圣天门,现在不是动他的时机,”裴幼屏摇首道,“况且苏无蔚已对我失去信任,若余燕至发生‘意外’,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梅清自若道:“只有活人才会怀疑。”

    “你……”裴幼屏惊讶地睁大了眼。

    将写着详细计划的信塞进他手中,梅清轻轻搂住了他:“哥哥,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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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下的街市与白日截然相反,仿佛幽明异路。

    快要接近客栈时,裴幼屏闪身拐入了一条窄巷。

    贴着冰凉的青墙,他滑坐地面,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

    阴冷、潮湿,还有食物腐败的酸臭,这气息像千丝万缕的线钻进脑海,勾起了回忆。

    母亲过世后,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为生存,不得不穿梭于一条条街巷,乞求他人的怜悯。曾经,他每晚都睡在巷子,和一只三条腿的小狗相依取暖,看着小狗,他偶尔眼睛都发绿,他太饿了,小狗也饿,饿得没了力气就窝在他怀中哀叫。

    那夜一如今夜,无风无月。

    他面前出现了个长相秀美的男孩。

    男孩扔了块馒头到他脚边,他全部的警惕被腹中饥饿淹没,几乎怀着千恩万谢的心情,笑得卑微又讨好。

    小狗呜呜地舔舐他的手心,眼巴巴望来,他将快送到嘴边的馒头掰了一半喂给它。可吃下馒头的小狗忽而口吐白沫,软倒在地。

    他先是一脸茫然,紧接便愤怒地看向男孩!

    此时,男孩身后又悠悠走来一名女子,身穿黑色裙衫,在黑色的夜打着黑色的伞。

    他愤怒极了,可女子看着他时却似乎有更强烈的情绪……思慕、嫉恨、哀伤。

    “卓郎……”女子轻唤道。

    “姑姑,”仰望女子,男孩一脸无邪,“我的七寸巧让奢蟾吞了,把他给我,我要他吃了奢蟾替七寸巧报仇。”

    “不行,”女子撑伞上前,一只手提起了裴幼屏,柳眉微蹙,似哭非哭,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声音低低柔柔,幽幽怨怨,“他是我的。”

    顿了顿,续道:“梅清,我死了,他才是你的。”

    语毕一阵低咳。

    “姑姑,你什么时候死?”梅清盯着她道。

    女子并未理会,止住咳后,转问裴幼屏道:“你的名字?”

    肩头在对方掌下发出了“咯咯”响声,他挣扎道:“卓……幼屏……”

    女子立刻松开手,一掌将他打飞出去,歇斯底里道:“那个贱人的贱种不配姓卓!”

    梅清急忙跑上前踢了踢他瘫软的身体,回头对女子道:“他以后是我的,你死前他不能死。”

    又一掌隔空扇上了梅清脸颊,然而他仅是偏了偏头,笑微微唾出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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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幼屏开始颤抖,寂静的夜里,甚至听得见他牙关打战的声音。

    十八年,明明已经十八年……

    他逃不掉,自那一晚,他便被烙上了“梅”的印记,即便梅寒湘死了还有梅清……

    裴幼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原来都是错觉……梅清有心情才陪他“玩”,现在梅清没心情了,他不愿再等,要提早结束这一切。

    等待一切结束,自己便也没有理由不回忘川。

    回忘川……

    一生守着这个疯子……

    深怕父亲误解,苏挽棠忙道:“女儿只是不想爹为此烦恼,毕竟事出有因,师弟向来尊师重道,待人和善——”

    朝后一抬手臂,苏无蔚制止道:“你若真心为他好,以后便该当面提醒约束。”

    望着眼前青年那一头霜发,他感慨万千,心道不可一错再错。

    苏无蔚态度的转变,余燕至隐隐有所察觉,昨日议事厅中,苏无蔚言语透露关心,甚至询问了何英近况,而此刻,明知自己使得别家功夫却毫无斥责之意,在他面前停留片晌便即离去了。

    苏挽棠连忙跟随上前,行至无人处才唤道:“爹……”

    苏无蔚摇了摇头,双手负于身后,边走边道:“此事不论,你可还有其他要讲?”

    “嗯,”苏挽棠垂下眼帘,斟酌片刻,道,“余师弟与程师兄有些误会,盛怒中难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谅师弟一时卤莽。”

    苏无蔚淡淡道:“你很关心余易?”

    一幕幕往事犹如潮水涌现脑海。

    少年是否真是那名孩童?当年,他究竟为何人带走?而今目的又是什么?

    苏无蔚将此事藏在了心底,直到数月前收到封匿名信,信上白纸黑字写着,余易本名余燕至,乃余景遥之子。

    苏无蔚慢下脚步,目视前方,道:“挽棠,你可知为父对你很失望?”

    回想擂台上与裴幼屏过招时的情景,苏挽棠面含羞愧,握紧了手中之剑,道:“女儿知错。”

    圣天门的过失便是他的过失。

    几天前,苏无蔚修书两封,誓要查清真相!他毕生追求无撼,暮年终是体会人无完人,幸而尚存弥补的机会。

    为息事宁人,平息众怒,苏无蔚不得不以畏罪自杀盖棺定论。

    他起初推测,带走余燕至的人,定然和余景遥夫妇有所渊源,便于是寻着这条线索明查暗访,结果一无所获。他事务繁忙,毕竟无法为一名九岁孩童费尽心血,随后不了了之。他如何预料得到,历经十年,那神似余景遥的少年会出现在圣天门招收弟子的擂台上!

    可何英又因何卷入了南诏巫医一事?那失去行踪的世外高人现今何处?匿名信的主人究竟是谁?

    一桩埋藏十年的无头案再度浮出水面,凶手与被害者的后人竟携手而来,这件事对苏无蔚的冲击令他不由产生了动摇。

    若余景遥真有冤情,圣天门岂非欠下四条人命?

    他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命裴幼屏暗中调查,不久前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一半在他预料,一半却出乎预料,原来一开始自己便猜错了方向。劫走余燕至的人非但与余景遥夫妇毫无干系,反而是他们的仇家!

    被余景遥杀害的徽州商贾何石逸并无江湖背景,可其妻却有位隐居山林的师兄,也正是这位世外高人自圣天门手中劫走了余燕至。他不仅将余燕至抚养成人,甚至传授他武功,而那个名叫何英的表兄,身份也不告自破……仇深似海的何余两家,其子双双进入圣天门,目的定然与当年之事有关。

    第十一章

    苏无蔚既未开腔训斥,也未摆出严厉的表情,只是抚须端详着眼前青年。其实早在看到余燕至第一眼,苏无蔚便有了怀疑,他与年轻时的余景遥太像了……

    当年之事虽以余景遥自杀终了,可他至死也未承认罪名,随后其妻殉情,其子又在前往圣天门途中被劫,原本一面倒的舆论渐渐有了不同风向。余景遥于北武林声望颇高,他的死轰动一时,开始有人质疑背后真相,然而南武林和徽商的激愤却掩过了这少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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