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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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身上那枚暗器是黑衣人将我打伤趁我昏迷时偷偷藏入,我根本不知晓。你们在我行囊搜出的乃两年前杀害我一位故人的凶器!”余燕至恨声道,“至于苏无蔚……你难道不该比我更清楚?”

    “我怎会比你清楚?当时我可是远在丹霞峡谷。”

    “跟随师父的是你,与程松前往东北丹霞峡谷的是我!但你却颠倒黑白,哄骗众人!”

    “是我骗人还是你骗人?你与程松素有嫌隙,擂台一战,圣天门上上下下看在眼中,你不仅将他打伤还令他颜面尽失,”直视余燕至,裴幼屏缓步上前,幽幽道,“他死时全身一百一十七道伤口,无一处致命,可想多么痛苦。现在你说是程松护你离开,他牺牲自己救了你,莫论旁人信不信,但问你信吗?”

    张了张嘴,余燕至无可辩驳。

    “你不信邵秋湖能够研制出解药,为解何英之毒,你与身份不明、心怀不轨的人做交易,杀师叛门,还妄图栽赃于我,”站定他面前,裴幼屏微笑道,“我说得对吗?”

    沉默许久许久,余燕至开口道:“你来不是为了要我认罪,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师弟果真聪慧,”赞许一句,裴幼屏不再拐弯抹角,干脆道,“报仇。”

    “谁的仇?”

    “一个籍籍无名,再普通不过的郎中,但他有位好友却是享誉江湖的大侠。这位大侠年少成名,自创摧心掌,一掌即能拆筋断骨,而郎中便是死在了此位好友掌下。”

    “你说的……是我爹……”余燕至惊讶道,“我爹不会杀自己的朋友!”

    “朋友?”裴幼屏眼底覆上了一层薄冰,“朋友怎重得过余景遥心中所谓的仁义道德。”

    余燕至突然醒悟过来:“你要报复的是我爹,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一点小把戏而已……”单手背于身后,裴幼屏一面踱步一面道。

    彼时,余景遥受圣天门之邀,协助缉拿一伙盗贼。苏无蔚派出三名弟子充作帮手,与他相约九月初十云颂镇碰头。

    当日,他赶往云颂镇的路上,在一间茶棚喝了壶茶,而此茶中被放入了“蚀心散”。

    蚀心散无色无味,既不要命亦不伤体,是一种扰乱精神的毒。

    它会将人当前最强烈的欲望暴露无遗。口渴者鲸吸牛饮,饥饿者大快朵颐;然因五感已乱,饮入的不一定是水,吞下的也不一定是饭,且会在毒性消散后丧失这段时间的记忆。

    “余景遥誓要缉拿那群无恶不为的盗贼,一旦毒性发作,自然见人杀人,”顿了顿,裴幼屏的声音隐含了一丝嘲讽,“所以他原该只杀人啊。”

    余燕至浑身发冷,哆嗦着唇道:“什么意思?”

    余景遥赶往云颂镇前一晚,即九月初九,夜宿翠微客栈,偶然遇见了何石逸夫妇,并于第二日半途再次相遇,而那时的他已喝下蚀心散,正值毒发之际。

    一瞬不瞬盯着余燕至,裴幼屏微笑道:“可除了杀人,他还意图淫辱虞惜。后听侥幸逃生的弟子讲,虞惜虽身受重伤但当时并未断气。她究竟怎么死的无人亲眼看到,但她死前有多绝望怕是不难想象。”

    “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

    “你命数已尽,我有什么必要期满?何况……”斜睨何英,裴幼屏的话却是在对余燕至讲,“客栈匆匆一瞥便叫余景遥对虞惜心生倾慕,以至毒发时见色起意,你是余景遥之子,血浓于水,才会跟他迷恋相似的一张脸。”

    手握成拳,余燕至拼命止住了身体的颤抖:“是你给我爹下毒陷他于不义,是你逼死他的!”

    冷冷一哼,裴幼屏走向何英一脚将他踹跪在地,揪住发丝迫使他扬起了头:“余燕至,你仔细看看这人,你爹害得他父母双亡,你害得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你替你爹叫屈,他却要向谁喊冤?”

    “放开他!”手背击打墙壁发出咚咚闷响,余燕至挣扎着想要冲破禁锢。

    “哦?看来你对他还是有些愧疚的。”

    心口一缩,余燕至嘶声道:“若你想报仇,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死不足惜,但何英是无辜的,放了他。”

    “只要你答应与我合作,别说放了他,我还会将他毫发无损送回徽州。”裴幼屏非但未松手,反而更紧地扯住了何英的发。

    “合作?”余燕至愣了愣。

    “苗疆极南之地有一神秘组织名‘罗刹’,罗刹教教众皆是被药物控制的傀儡,所谓南诏巫医不过是他们掩人耳目的身份,你在地牢看见的药人,不过是没能做成傀儡的残次品,”讲到此处,裴幼屏看了何英一眼,继而转望余燕至道,“你真该庆幸他是残次品,梅清最初可是想将他变成效忠自己的傀儡与你相杀。”

    “梅清……”余燕至喃喃重复。

    “南诏巫医的背后是罗刹教,而罗刹教背后正是你那位忘川的故交,梅清,”裴幼屏温柔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若裴幼屏所言无虚,一切便有了解释。

    血洗落伽山的,与郡城归途中偷袭他们的乃同一批人,所以杀害庄云卿的梅花暗器也出现在了苏无蔚背上;带走何英囚禁南诏的亦是同一批人。这批人来自罗刹教,听命于梅清……难怪自己寄给梅清的信落入了黑衣人手中,难怪他信誓旦旦可解何英之毒。

    因为信是他放的。毒,是他下的。

    余燕至深深垂了眼帘。

    “忘记告诉你,蚀心散也是梅清亲手放入余景遥茶中。”

    “是嘛,”余燕至声音很轻很轻,“那你呢?你又充当着什么角色?”

    裴幼屏淡笑道:“我先前所提的那位郎中与梅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梅清想报仇,我不过是个受他威胁不得不帮他的人。”

    缓缓抬眸,余燕至眼底平静无波:“你以为我会信你?”

    “你没有别的选择,”裴幼屏气定神闲,道,“你死罪难逃,无人救得了你,但若与我合作,我便放何英一条生路。”

    言罢,裴幼屏松开了揪着何英发丝的手,五指来到他脖颈一把箍住。何英霎时面色涨红,口唇大张。

    “我答应!我答应!”余燕至急得大吼。

    裴幼屏是否会信守承诺,他不知道,他只知若不松口,何英定会受折磨。

    “识时务者为俊杰,”收回手,裴幼屏一面转身一面道,“半个时辰后,我将与两名师叔一同前来。师弟,现在就想想一会儿该怎么说吧。”

    待裴幼屏离去,何英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走到墙角坐下,缩成一团。

    余燕至始终低着头,连望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曾经,他坚信父亲是无辜的,一个人死都不怕还怕承认罪过吗?然而,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有些“罪”沉重得生命难以承受。

    不多时,裴幼屏随两位师叔再次来到了牢房。

    对方问什么,余燕至便答什么。他巨细无遗地“招供”了自己的罪行,“招供”了梅清底细。他知道裴幼屏是要借他之口供出梅清,以替掌门报仇、除魔卫道的理由让梅清与罗刹教成为众矢之的,继而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可知道如何?他没有证据,他乃戴罪之身,谁会因他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裴幼屏?

    审讯结束,两位师叔先行离去,裴幼屏则留了下来。

    视线望向何英,带着几分思量、几分玩味,裴幼屏缓步上前,将他从角落拽起,轻轻捏住了他下颔:“你还记得你爹娘的相貌吗?”

    何英没费多少力气便挣脱开来。

    裴幼屏毫不气恼,道:“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爹娘、你落伽山的亲人、你经受的苦难……若非余景遥,他们怎么会死?你又怎会被挑断手筋生不如死?余燕至是余景遥的儿子,你能原谅他吗?为人子、为人徒,你配吗?”

    顿了顿,注视着何英苍白如纸的脸,裴幼屏将一把匕首塞进了他怀中:“有些事可以遗忘,可以放下,有些不能。”

    何英唇角抿成一线,仿佛神魂出窍般僵硬了身躯。

    无声一笑,裴幼屏走向了余燕至,欣赏着对方扭曲的表情,嘴角一弯贴近了他耳畔,轻语道:“十年前,余景遥选择以死谢罪,求仁得仁,而今,让你毙命最心爱的人手中,也算求仁得仁吧。”

    余燕至牙关打颤,咬破了嘴角。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若能够选择我不想杀你,要恨,就恨梅清吧。”

    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裴幼屏走了出去,将牢门关锁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变的笑容在地牢微微晃动的火光下逐渐淡去,最终再也寻不见丝毫。

    深深地垂着头,余燕至几乎感觉不到痛苦。

    何英缩回角落,冷得直哆嗦,倚墙闭起了双眼。

    良久后,有人打开牢门,似乎不愿多做停留,放下食物便匆匆离去。

    忽地睁眸,何英半跪在地慢腾腾挪了上前。

    听见动静,余燕至抬起头来,眼瞧对方爬行的姿势心口就一阵刺痛。在南诏地牢,他见过同样的情形,那时的何英活得不像人,像个牲畜。

    现在,他又让何英过回了那种日子。

    何英倒没多想,他是怕撞翻碗碟,或许会有热粥等待自己,可最终却只摸着了两个馒头。揣入怀中,何英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撞上一堵墙,这才渐渐有了方向感。

    一步步走到余燕至身旁,何英掰下块馒头送去了他嘴边。

    余燕至双唇紧闭,看着何英,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何英别无他法,只好将馒头塞进自己嘴巴凑上前喂他。

    眨了眨眼,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余燕至微微启唇,也分不清嘴中的滋味是咸是甜,是苦是涩。

    半个馒头下肚,他便不肯再吃了。

    剩下的一半则被何英狼吞虎咽解决掉,他怀里还藏着一个,其实他没饱,想了想忍住了。

    紧挨余燕至,何英在他脚边躺了下来。

    后半夜,昏昏沉沉间,余燕至被轻微的响声吵醒,借着微弱火光,看见了何英满是血污的手。

    何英紧咬匕首正一点点割着腕上麻绳,刀刃时不时擦过手背,血早已凝固,只有指尖淌下的仍鲜红鲜红。

    “住手……”余燕至沙哑出声。

    何英置若罔闻,齿间一个用力终于割断了麻绳,双手重获自由,他立刻站起身,摸到钉入墙壁的铁环向外拔去。

    余燕至扭头望向深深镶入墙中的镣铐,又望向何英,干涩的眼角一阵生痛。

    何英努力许久未见成效,无奈停下了动作,他拿出馒头,那馒头一到手心就变得血乎乎的,他瞧不见,也不嫌弃,狠狠咬了两口。

    他休息了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了便又瞎忙起来。

    “他给你这把匕首,不是为了让你救我。”

    何英耐心耗尽,在十分有限的范围来回踱步,接着重新捡起匕首,将刀刃别进了铁环与墙壁缝隙似是想凿出那玩意。

    “住手……”余燕至声音压得很低,冷冷得听不出情绪,“你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我,别白费力气。”

    辨不清方向的刀尖一次一次划来,何英的手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简直不能看了。

    一些血珠溅上了余燕至手背,烫得他绝望:“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因我爹家破人亡,我害死了师父、师姐、哑巴婶——”

    他几乎说不下去,闭了闭眼,终于感觉到了疼痛,从头到脚无处不在,眼底一阵潮热,他突然大声道:“说话啊!”

    无声地张了张嘴,何英眉头紧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兜圈。

    片刻后,他忽地蹲了下来,握着匕首在余燕至脚前写画——一个大圆外是四只粗短的手脚,有头有尾,圆心里“余燕至”三个字写歪了。

    唇角微微一动,余燕至苦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何英不以为然,直起身,献宝似的摸出馒头,掰了一块递给他。

    余燕至盯着那血乎乎的手,血乎乎的馒头,盯着何英又白又薄的眼皮,长长的睫毛,轻飘飘的视线,终是忍不住落了泪:“你不恨我么?”

    十年了,他第一次开口问何英。

    何英摇了摇头。

    “因我而死,你也不恨吗?”

    何英将那口馒头丢进嘴巴,一只脚在地面来回磨蹭,蹭掉了半只乌龟,然后蹲下,持着匕首又写起来。

    余燕至定定望着那处。

    何英写完后,很快就用手将字擦没了,只留下淡淡血渍。

    站起身,何英笑了笑,仿佛有些羞涩,明明也看不见眼前的人,视线却拐弯抹角瞟向了别处。

    余燕至的温柔是习惯,爱也几乎成了习惯,他从不认为何英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所以不知道何英心里埋着颗种子,能够冲破仇恨的土壤,无畏风雨,一生只为一个人,开一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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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堂前的桌上点着两根蜡烛,烛火被自门窗灌入的风吹得飘忽不定,“嗞嗞”一声后迸出零星火花,垂泪烛台。

    厅堂中央摆着五具棺木。

    裴幼屏站在一具棺木前,微微垂首,视线下是洁净的白布。他看了许久,回忆了许久,却发现如何也想不起苏无蔚生前表情;赞赏、欣慰、失望、愤怒……似乎都影影绰绰。

    弯下腰,裴幼屏捏起布巾一角稍稍掀开,露出了苍白的发。

    “幼屏,我真的老了。”

    恍惚间,回荡耳畔的声音令手指一颤,布巾又落了回去。

    眼皮像针扎似的快速眨动了两下,裴幼屏侧耳倾听,四周安安静静,只有风声。他略觉遗憾,但更多是庆幸,苏无蔚若此刻活了过来,必然要再经历一次死亡。

    挺直脊梁,他倒退着坐上椅子,不远不近地守在棺木旁,双眼微阖,任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

    他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只存在于母亲口中,正直善良、温柔体贴,这个世间最好的夫君却在妻子身怀六甲时寄回一封休书,自此杳无音信。母亲无论如何不愿接受,生下他后便带着他天涯海角寻找父亲。

    一路上,他们吃了很多苦,母亲也不幸身染重疾,可即便如此,也从未说过父亲半句不是,所以“卓真亦”三字在年幼的裴幼屏心中,总是和好丈夫、好父亲联系一起。虽然他没有见过他。

    他八岁那年,母亲自知时日无多,便向他提起了一位父亲的故交,欲将他托付对方。这是裴幼屏第一次听说那人的名字,第二次,是因为一件在江湖掀起了小小风波的事。

    卓真亦受妖女迷惑,执迷不悟。北武林大侠余景遥与之情同手足,苦苦劝导,无果后大义灭亲!

    骤闻此讯,母亲呕出一口血当场气绝。

    他亦失去父母变成了孤儿。

    再然后,他遇见了梅寒湘与梅清,被带去了忘川。

    梅寒湘与母亲截然不同,她总是笑,可再多笑容也掩饰不了那眼底的恶毒与哀怨。她时常站在一棵梅树下眺望,裴幼屏不知道她望什么,又或盼着什么,只每当此时,她脸上的笑容才会消失,她的眼底才有了一丝软弱。

    父亲便是因为这个女人抛弃了母亲和自己吗?

    自己该恨她吗?

    可若恨她,母亲口中的父亲就不再正直善良、温柔体贴,不再是世间最好的夫君了。

    那自己究竟该恨谁呢?

    “幼屏,你要替姑姑报仇,是余景遥杀了卓郎。因为他,姑姑才这般伤心。”

    “你不要怪姑姑,姑姑方才并不想打你,姑姑太伤心了。”

    “你与卓郎越来越像了……”

    “你爱姑姑吗?”

    “幼屏……”

    “幼屏……”

    “记住,姑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梅树下,梅寒湘朝他望来,秀美的面庞绽放着一如少女般的微笑,“我要余景遥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是,余景遥才是他该恨的人!是害他失去父母,在忘川受尽折磨的人!

    缓缓睁眼,裴幼屏脸上满是疲惫。余景遥死后,他的目的就已达成,他并不想寻找余燕至、不想杀落伽山的人,可他曾对梅清许下承诺,一旦复仇结束就回忘川。

    无意识地摸了摸眼角,裴幼屏紧锁了眉头,他绝无可能回忘川,然而又逃不开梅清的控制。梅清在他体内种了“附魂蛊”,除非他死,无论躲去哪儿都会被寻见。

    裴幼屏无计可施,只好以“最彻底的复仇”为借口拖延时间,只等羽翼丰满坐上掌门之位,便能叫梅清知难而退,不敢纠缠。

    可梅清比他预想中更早失去了耐性。

    南诏地牢原本只关着何英一人,梅清一直在等他下一步计划,可他一拖一年半。梅清终于恼了,以“巫医”为名抓走了不少中原人,由此才引得圣天门关注,派弟子前往调查。

    紧接着地牢被炸毁。

    苏无蔚收到了两封匿名信。

    梅清步步紧逼,提醒自己:他既可以帮他,毁他,也是易如反掌。

    如果能够选择……

    没有如果。

    他逃不开梅清又不能叫对方知难而退,梅清知晓他太多秘密,留不得。

    而今,余燕至那份“口供”将与屠魔贴一起广发武林,召集天下英豪,借悼念苏无蔚之机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屠魔大会!

    一想梅清将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裴幼屏弯了弯嘴角,站起身,走向了苏无蔚的棺木,盯着对方脸上的布巾,目光虔诚道:“师父,安心吧,弟子一定会为您报仇。”

    梅清是不会哭也不会真心笑的疯子,裴幼屏却要活得像个有血有泪的人。

    此时,余光里一抹玲珑身姿迈步屋内,先是对着两排棺木拜了拜,接着行至他身后,将一件披风搭在他了肩头。

    哭哑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清亮但依然饱含温柔,苏挽棠道:“你身上有伤,更深露重,若再着凉了怎么好?”

    裴幼屏抬手轻轻拍了拍苏挽棠手背。

    她年幼丧母,如今又失去了父亲,而暗害父亲的人竟是余易……苏挽棠难以置信,喃喃道:“余师弟——”

    “挽棠,”裴幼屏出声制止,“这里是师父休息的地方。”

    苏挽棠听他提起苏无蔚便悲从心来,眼底水光盈盈几欲落泪。

    裴幼屏转过身,扯落披风包裹住她拥入了怀中,安抚道:“你还有我。”

    强忍泪水,苏挽棠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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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昨夜的努力,何英已认清现实,干脆放弃了“解救”余燕至。他藏好匕首,重新用麻绳捆住双手,当着送饭弟子的面,腰带一扯,裤子一脱,把住了胯间的玩意。那弟子起先不明白,等明白过来后连忙制止了他。

    恭桶送入了牢房,何英仗着自己是个瞎子,一大半尿在了桶外,接着又将桶提到余燕至面前,伸手扒下了他裤子。余燕至简直无话可说,他原本有些内急,可何英捉着他那玩意又揉又搓,一点儿也不像真心帮忙的样子。

    那弟子瞧得瞠目结舌,和看守在外的另两位师兄一番商量,将余燕至放了下来,换铁镣锁住手脚。

    如此,他至少能坐、能躺、能够自己解手。

    余燕至坐在地上,何英蹲在他身前,双手捧着瓷碗吸吸溜溜地喝粥,喝了两口又把碗递给对方,随后拿起个馒头一掰两半。

    虽说余燕至罪名坐实,命不久矣,但圣天门毕竟是名门正派,念在两年同门情谊,苦不必多受,福,也莫奢求,所以一顿饭的分量够两人饿不死。

    喝了口粥,余燕至刚把碗放去地面,手心就被何英塞进了半个馒头。

    将剩下的半个叼在嘴里,何英摸索到碗,端起来走向水桶,兑了些水便又是稀稀凉凉一碗粥。

    等空下的碗碟被弟子收走后,两人并排挨坐在了一起。

    何英轻轻拍了拍腿,余燕至便躺倒下来枕在他了腿上。曲起膝盖,何英一条胳膊环住他身体将他拥紧了些。

    夜半时分,余燕至被唇间的搔痒弄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眼底是何英放大的面庞。何英将舌尖探入到了他口中,余燕至一愣,竟尝出了甜味。

    感觉对方的舌缠绕上来,何英知道他醒了,于是退去他唇边,抬起头,竖了食指叫他不要出声。

    余燕至点了点头,就见何英把另一只手中的白胖胖的糖包子亮了出来。

    他无声地笑,笑得抖成了一团,想这一定是何英晚饭时偷偷藏起来的。

    何英将糖包子当作给余燕至的惊喜,半夜饿的时候拿出来,就像变戏法一样。

    包子被何英咬过一口,里面的糖凝成了小块,他把缺了一口的包子送到了余燕至嘴边。

    余燕至还在笑,似乎停不下来,回想何英方才模样,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结果,只是一个糖包子。

    只是一个糖包子……

    举肘推挡开来,余燕至将脸埋进了何英怀中,他依旧颤抖着身躯,也不出声。他不出声,何英就束手无策了。

    此刻,余燕至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希望时光倒流,回到第一次遇见庄云卿的那日,他一定会跪下乞求,乞求对方不要带走自己。这样,庄云卿就不会死,月儿和哑巴婶不会死,何英也不会被他害得一无所有。虽然十年后他们仍有可能相遇,但那时的何英为仇而来,与他不曾相识、不曾相知,何英的剑将毫不犹豫刺穿他胸膛,也或许相反。无人悔恨、无人痛彻心扉。

    然而比起何英的剑,余燕至更想拥抱何英,想就这样度过一生,哪怕悔恨、哪怕痛彻心扉、哪怕在囚牢里、哪怕只有一个糖包子……

    扬起脸,余燕至拉过何英手腕,一口咬掉了半个包子,他大声咀嚼,双颊撑得鼓鼓囊囊。

    “真甜。”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

    何英低着脑袋,舌尖舔了舔包子皮,笑得得意极了。

    翻身坐起,扳过何英肩膀,余燕至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轻轻哼唱道:“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

    何英怔了怔,从侧躺变成平躺,目光落向了余燕至头顶,他或许想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是做不到。

    “笑你我……”余燕至走了调,轻咳一声又继续道,“和诗酬韵在桃林。”

    何英笑得恨不能打滚,他自认比余燕至水平高很多。

    “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千辛万苦地唱罢一句,余燕至也不禁发笑道,“我唱得好不好?”

    何英边笑边点头。

    同样的话,何英以前问过余燕至。那时余燕至说了个好,然后自己问哪句唱得好?余燕至说头两句最好。

    何英还记得。

    把余燕至招呼到面前,何英动了动嘴巴。余燕至仔细瞧着,瞧他说的是“都好”。

    牢房里很安静,也很湿冷。

    余燕至手指糅进了何英发间,轻轻梳理着。何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包子,双眼微眯,几乎昏昏欲睡。

    明天会发生什么,何英不知道。如果活得下去,他会报仇,为父母、师父、师妹、哑巴婶,为余燕至也为自己。裴幼屏想借他的手伤害余燕至,以为他必定受仇恨激怒,然而他早已跨过了那道坎。因为庄云卿的教诲,因为磨难中的成长,因为余燕至始终如一的包容与温柔。所以裴幼屏的话,何英当放屁。如果活不下去那就与亲人团聚。

    活,亦或死,何英都不怕,他的身边有余燕至。

    “我只知梅清是来自忘川的毒师,而此信因何落入黑衣人手中,梅清又与他们是何关系,我一概不晓,”咬紧牙关,余燕至沉声道,“况且信里我仅是求梅清解毒,单凭此点,便能作我欺师灭祖的定论嘛!”

    “你当真不到黄河心不死,”裴幼屏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师父遭暗器偷袭,中毒在先、重伤在后,于他背部发现的梅花形暗器和你身上所携那枚一模一样,和你行囊中搜出的也一模一样。你如何解释?”

    哺过三次水后,木勺见了底。

    当何英再欲取水时,耳畔突然传来微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停在了附近。

    一眼瞥见何英手中的木勺,来人轻声一笑,道:“他连累你朝不保夕,你还有心照顾他?”

    裴幼屏不慌不忙打开牢门,看向被刑具锁住手足的人,面色淡然,道:“余易,不……该称呼你余燕至才对。”

    “我与你有何冤仇?为何陷害我!”怒火燃尽理智,他甚至没有怀疑对方因何知晓他的真名。

    耳闻余燕至的指控,裴幼屏一脸不明所以:“从黑衣人尸体搜出的那封信,你也看到了,是你的字迹、你的落款。为解何英之毒,你跟一个叫梅清的人做了交易,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何来我陷害于你?”

    两步、三步、四步……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事物,而淡淡的血腥味亦于此时窜入鼻腔。

    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何英往旁摸索,摸到了一只完整的手,然后是钉进墙壁锁住了手腕的镣铐,再然后是一条胳膊,一颗微微跳动的心。

    “裴幼屏!”面对何英时的柔情顷刻化为滔天怒火,余燕至恨不能将此人撕个粉碎!

    这里是圣天门关押恶徒的牢房,目前囚禁此处的唯有余燕至跟何英。

    他舀起一勺水又谨慎地返回余燕至身边,想了想,将水含入口中贴上了对方的唇。

    微微垂下眼帘,余燕至安静地看着何英,安静地松开齿关,水很凉很凉,何英的唇却简直有些滚烫。

    呼出口气,何英摸索到墙面,沿墙壁朝前行走,心中默记步数。

    十步后他被挡住了去路,于是拐过弯继续行走。

    几乎是惶恐地摸遍了余燕至全身,在他的注视下,何英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表情——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没有止不住血的伤口。

    只是冷,冷得叫人心惊。

    绕过余燕至,何英贴墙走去,在第二个拐角撞到了木桶,半桶清水里浮着个不大的木勺。

    “冷吗?”寂静里响起道虚弱嗓音。

    摇了摇头,何英凑近了些,在对方肩头、颈子、胸腹一路嗅闻。余燕至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可笑声刚起就扯动了伤口,只好闭紧嘴巴咽下痛吟。

    第十三章

    从室外到室内,“雨过天晴”。在充斥霉味的潮冷空间又行走一段距离,驻足同时,耳边响起了沉闷的铁链声。坚韧的麻绳捆住了双手,有人推了他一把,他便跌跌撞撞迈出几步,随后,铁链摩擦声再次响起。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紧贴肌肤,水珠沿发梢一滴滴淌下,何英动作扭曲地抬起臂膀,用湿衣抹了把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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