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问道：“褓之兄，你是在找什么人么？”
李褓之轻轻点点头，没有回答。
杨文聪端起酒杯，冲冒辟疆和董小宛说道：“辟疆、小宛，今天是为以智老弟贺喜、饯行，别的事先不谈。你们二位今日是东家，是否先带个头呀？”
冒辟疆和董小宛站起身来，冒辟疆向众人说道：“还是老规矩，前三杯同饮，尔后是单个敬酒，主客自便。”
众人于是一同站起，同饮一杯。
董小宛左手揽住右手的衣袖，伸出右掌，指着一盘色泽红艳、流光溢彩、排列整齐的红烧肉块说道：“这是小女子亲手所做，请各位赏光。”
冒辟疆接着说道：“虎皮肉，是小宛最拿手的菜式。诸位请品尝。”
陈子龙夹起一块，咬了一口：“嗯，焦香‘董肉’，名不虚传。”
吴伟业也吃了一块，摇晃着上身，赞道：“食‘董肉’，如尝董白，活色生香也。”
众人大笑不止。原来董小宛原名董白，字小宛，号青莲。“白”是她母亲的姓氏。
坐在吴伟业身旁的卞玉京，学着吴伟业的样子，也摇晃着上身，嗔怪道：“你可真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不知足也。”
众人又是一阵儿哄笑。
来南京将近两年，各种应酬很多，李褓之的酒量倒是有了一点增长。但三杯酒过后，他发现跟这五位丽人相比，自己的酒量还是稍显逊色，更不用说跟复社几位才子比了。
众人开始相互敬酒，劝酒的借口五花八门。竞酒的花样纷繁复杂，划拳，猜谜，联句，敲打虎杠，击鼓传花，好不热闹。杨文聪生性喜好热闹，前半程还是别人劝他喝，后半程就变成了自己主动喝。郑妥娘怎么拦都拦不住。方以智因为是今日的主宾，被敬了最多的酒，已是微醺时分。
李褓之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在想香香究竟在哪里。他抬头再次扫视五位佳丽，见她们个个脸泛酒晕，鬓发乱颤，妆容开始有些不整。他无法想象她们之中会有一位是来自李跹寨的李襟香。他不免黯然神伤，低头看着酒杯里清光莹莹、灯影摇曳、忽暗忽明。
他的确是在挨个地端详每一位丽人。除了柳如是和郑妥娘，董小宛、卞玉京和寇白门三人的年纪跟李襟香相仿。襟香今年虚岁十七，应该与这三人身材相当。但李襟香是在六岁那年失踪的，模样早已大变，更何况李褓之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去李跹寨拜年的那一年，那时香香虚岁才三岁。
除了杨文聪，在座的人不知道李褓之究竟在看什么。只见他一个一个地细细端详，脸上带着淡淡的忧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复社诸子中，侯朝宗与陈贞慧交情最深。二人都痴迷于玉宛香，但均不得见。在“秦淮八艳”之中，郑妥娘、柳如是和顾横波三人的年龄相仿，今年约二十二岁；而陈圆圆、玉宛香、卞玉京、董小宛和寇白门五人的年龄则接近，今年约十七岁，同在秣陵教坊里学过艺，是为同学，彼此熟识。陈圆圆去了苏州，玉宛香据说被公西铖深藏在府中，卞玉京与吴伟业相好，董小宛与冒辟疆形同夫妻，这四人均不得接近或不便接近，于是侯朝宗和陈贞慧二人就整日里泡在钞库街寇白门的楼上。
陈贞慧前日回了宜兴老家，今日这侯朝宗便独自携了寇白门前来得月楼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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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介绍的杨文聪哈哈大笑：“莫若等你们看够了我再介绍。”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董小宛笑得缩进了冒辟疆的怀里。卞玉京拿起团扇挡住脸，低下头来。柳如是假装手摸鬓角，遮住绯红的半边脸颊。只有寇白门不遮不挡，仍旧笑眯眯地看着李褓之。
“哦，无妨，无妨。我也在看诸位姐妹。”李褓之淡然一笑。
李褓之环视桌边，见除了他和方以智，另外十人果然是男女配对坐在一起。他只认识其中的杨文聪和郑妥娘。
冒辟疆对杨文聪说道：“陈龙兄，你是在座的大哥，除了李大侠，我们都是老相识，用不着介绍。莫若你来给大侠一一介绍吧。”
“也好。”杨文聪站起身，先从冒辟疆和董小宛介绍起。
在方、李二人未到时，杨文聪已经介绍了李褓之的神奇武功和大侠风范，众人更是期待一见。尤其是几位佳丽，平日里见惯了公子、高官和富商，还未曾见过武林豪侠，更何况是声震龙虎会的一代大侠。李褓之一进门，柳如是、卞玉京、董小宛和寇白门四人便紧紧地盯着他看。
在杨文聪的白鹭洲居室，郑妥娘多次见过李褓之，已很熟悉。她见四个小姐妹这么紧地看人，便拿起团扇在众人面前一扫，打趣道：“你们四个这是在分食哩还是在抢食哩？”
陈子龙乃松江府华亭人氏，字卧子，号大樽，今年三十二岁，与李褓之同年。三年前，陈子龙第三次赴京春闱，得中进士。赴京前即在南京结识了“诗魁”柳如是，感叹她才貌双全，诗词瑰丽，造诣颇高，当即答应为其刊刻诗集。中进士之后，陈子龙集资为柳如是刊刻了一本《戊寅草》，并为之作序。自此以后，二人情投意合，过从甚密。
侯朝宗乃河南归德府人氏，今年二十二岁。他喜好诗文，但却华藻过甚，功力不深。两年前他来南京参加乡试，再次落榜。从此便流连于旧院，乐不思返，广结复社士子，浪得虚名。他生于官宦之家。在复社近三千名士子中，数侯家的官位最高。祖父侯执蒲是钧帝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太常寺正卿，后受阉党陷害而辞官回家。父亲侯恂是钧帝四十四年进士，检帝五年任户部尚书，四年前因受首辅温体仁的排挤而被逮入狱，至今尚在狱中。侯恂做官二十四年，曾经举荐和提拔过两位重要人物。一是在十九年前举荐邵武知县袁桓，让袁桓执掌兵事，袁桓后来升任兵部尚书，不幸遭阉党与青水国合谋陷害，于十年前被检帝错杀。二是大力提拔左良玉。这左良玉乃孤儿出生，原来是侯恂做兵部侍郎时的帐前杂役。侯恂一步步将其提拔为裨将、副将、总兵。今年初，左良玉在湖北、陕西、四川三省交界处的平利县大败张忠虎。除了梦宁公主和张谷鸢母女逃脱外，张忠虎的其他妻妾全数被俘获。检帝大喜，加封左良玉太子少保衔。左良玉视侯恂为恩师，与侯朝宗称兄道弟。左良玉手握重兵，检帝投鼠忌器，虽然将侯恂下狱，却也不判不刑，好生养着。遇重要年节，侯恂还能够回河南老家探亲。
众人已经到齐。二人进来后，坐在上首的杨文聪笑着对冒襄说道：“辟疆老弟，两根灯杆已到，开始吧？”
众人大笑。李褓之不明就里。方以智笑着解释道：“你我没有女伴，形似灯杆也。”
三月中，方以智回南京处理家务，准备赴京上任。今晚，冒辟疆和董小宛做东，在得月楼为方以智饯行。邀请了杨文聪、郑妥娘，吴伟业、卞玉京，陈子龙、柳如是，寇白门、侯朝宗，共四对八人。方以智自两年前父亲蒙难之后就断绝了与旧院的往来。他不想一人赴宴，便邀请李褓之同来。李褓之初始时没有应允。但杨文聪说这是见识“秦淮八艳”的一次良机，看看她们之中有没有他失踪了十一年的妹妹李襟香。李褓之便陪着方以智一同前来。
冒襄乃扬州府如皋县人氏，字辟疆，号朴巢，实岁二十九，与方以智同年。生于世代官宦之家。父亲冒起宗，做过副使。冒辟疆五次秋闱，五次落榜，功名上一直不顺。但他才思敏捷，十四岁就刊行诗集《香俪园偶存》。且体格魁伟，长相标致，见者无不惊为“异人”，是秦淮佳丽人人争宠的公子哥。他原本爱慕陈圆圆，但圆圆却被苏州富商贡若甫买走。在他苦闷之时，方以智将“厨魁”董小宛介绍予他。二人诗词唱和，抚琴共画，如胶似漆。
吴伟业乃太仓州人氏，与复社领袖张溥、张采是同乡。他字骏公，号梅村，今年三十一岁。检帝四年他二十二岁考中一甲第二名，入翰林。检帝十年他二十八岁任东宫讲读官。有一年，吴伟业的堂哥吴继善要离开太仓赴成都上任，席间请“书魁”卞玉京赋诗。卞氏信手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举座皆惊。吴伟业也为之倾倒，二人遂结下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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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方以智赴京参加春闱，得中进士。检帝对他两年前“怀血救父”一事印象深刻，曾对大臣们说过“求忠臣必於孝子”。今见榜单上有方以智，便特意在德政殿召对。方以智“语中机要”，检帝扶案称赞，选其为庶吉士，让他担任永王的讲读官。
日月国检帝十三年三月。南京秦淮河。
华灯初上，秦淮河里桨声灯影，两岸游人如织。站在泮池的北岸遥看得月楼，犹如瑶池仙境，美轮美奂。
方以智和李褓之上得二楼，侍者递上热乎乎的毛巾。方以智半擦半拭过过手，再将毛巾扔到托盘上。李褓之朝侍者微微一笑，也照方以智的样子擦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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