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此时已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水晶小瓶，里头盛着浅浅一汪晶莹剔透的液体。她用一根中空的银针，扎破了方靖茹的指尖，取了一点血，滴进瓶子里。只见方靖茹的指尖血遇上瓶中的液体，没有散开，反倒凝成一颗颗米粒大小的血珠，缓缓沉到了瓶底。金氏对着光仔仔细细观察了一回瓶中的血珠，长舒了一口气，回过身将针收了，给方靖茹指尖敷上药，才道：“还好无事。”她顿了顿，又道：“此香味道刺鼻，若不能与其他香味混合，便是不懂之人也极易发现。连氏若为了掩盖行迹，必然会减量使用此香，再加上时间过久，效果已大打折扣，皇后不需担心。”
方靖茹听了金氏所言，略略宽了心，只是到底不敢轻视，柔声请繁玉再去详查，又命女官去查查最近与长春宫来往颇近的都有谁。等到旁人俱都依了命令退下了，她才正色向金氏道：“这‘与君绝’，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氏听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轻轻道：“此事关乎皇家秘事，还请皇后……见谅。”殊不知，此时她百般不愿与方靖茹细说的故事，正在长春宫里的昭仪小辛氏，正满不在乎地与连美人说起。
“什么‘伉俪情深’，说得倒好听呢。”小辛氏靠在迎枕上，哼了一声。司徒晟于女色上并不沉迷，除了发妻方靖茹、也就是而今的方皇后之外，四妃位上只有一个生了荣乐公主的林德妃，再往下位居九嫔之首的，就是这位堂妹小辛氏。
若说后宫之中，方皇后是母仪天下、气质端庄，林德妃是慈母情怀、温婉娴雅，连氏是空谷幽兰、清新可爱，那辛氏就独占了一个“艳”字，便是将桃李与她的容色做比，桃李也只会甘拜下风。小辛氏又尤其喜欢着红衣，整个人便好似一团烈火，张扬凌厉，温度灼人。
只是司徒晟显然对小辛氏没什么兴趣，便是她如今做了昭仪，也不过是看在当初她伯父的从龙之功、以及司徒晟早逝的生母辛贵妃乃其姑母的情分上罢了。凭着这些，便是连美人心里再觉得小辛氏又蠢又轻浮，面子上也不得不敬她三分。
小辛氏今日可不是专程来与连美人讲古的。然而她眼见着皇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稳妥了，她就晓得这个让自己拿住了把柄、又用好东西吊着的美人心中，八成还是放不下与司徒晟的什么情分，深知工具还是趁手的好的小辛氏，不得不拿些宫廷秘闻去点醒她。
因此当小辛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盏果子露，打发了旁的伺候的宫人，又令心腹到门口守着，这才面带得色与连氏道：“你也晓得吧，那位，”她冲着凤栖宫的方向，仰仰下巴，“还是先帝为文圣皇后督建的呢，还死后封宫，听起来情深意长的，其实呢，不过尔尔罢了。”
“先帝为人最是敏感多疑，当年起兵之时，文圣皇后放心不下，男扮女装追随至军营，谁晓得到了后来，文圣皇后在军中声望日高，渐超先帝。先帝虽与文圣皇后感情甚笃，但也不许她凌驾在自己之上，有心将她折翼藏在家中，最好能削了她的权威，让文圣皇后只看自己一人。”
“而人选呢，他也早就选好了。当初跟着他的人马里头有个姓辛的，也是出生显贵，后来勉强成了他的心腹，这姓辛的家里有两个妹妹，其中之一温柔和顺、知书达理，再合适合不过。只可惜先帝求娶文圣皇后时，曾与金家人有约，除非文圣皇后不能生育，否则一生不会另娶。”
“辛氏也晓得先帝不是完全信任自己，巴不得借这段婚姻牢牢巴住皇室，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听来了先帝与金家的约定，巴巴地献了‘与君绝’的方子来，说是若剂量轻些、长期使用，那这女子就一生不能怀孕；若下得猛了，那这女子一辈子就废了。”
“对于先帝而言，能废了文圣皇后，是最好的。是以他斟酌剂量、亲自下手，把文圣皇后变成了一个废人！事后娶了辛氏女，还封了贵妃，堵住了辛家的嘴。谁曾料到，金家竟在司徒家的军中也留了一手，知晓此事之后秘密布置多年，终将文圣皇后接回家中。……只是此时，文圣皇后竟有孕在身。”
“金氏家主不忍才安定下来的江山，因没有传人而再次陷入危局，不得已发书传来先帝，将文圣皇后拼死生下的男孩，交给了他——而那个男孩，先帝按照文圣皇后的遗愿，给他取名‘晟’。”
才对着怀中全身乌黑、只在四爪与两耳上带着一点雪白的猫儿说完一个故事，外间就有一个宫人来请用膳。繁玉扬声答了一句：“就来。”就提着猫儿的后颈把它塞进了墙角一个铺着软垫子的大铁笼子里，又顺手扯了一块包袱皮，往笼子上一搭，绕过屏风出去了。被包袱皮挡住视线的猫儿一阵抓挠，好容易给自己找了条缝往外看，却也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深青色的裙角，用青线隐隐约约绣出的，青色缠枝蔷薇。
繁玉脸色微变，把药箱往金氏身边一搁，双手接过香囊，仔细嗅了嗅，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方靖茹急道：“究竟有没有问题？”
金氏却叹道：“盛世自然还好，只是不知皇后是否想过，若当真有个天灾人祸，这首当其冲的，还不是边境民众？”
方靖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恰此时女官带着繁玉回转，却见繁玉手中空荡荡的，脸上倒罕见地带了点惊慌之色。方靖茹再看自己的女官，便察觉她素来不动声色的面孔下，也隐隐显出了些愤怒，当即问道：“怎么了？”
女官行了一礼，低声回道：“繁玉姑娘说，连氏送来的东西里头，下了毒。”
方靖茹此时也慢慢品出不对来——连氏父亲出事之前，也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官，如今牵扯进贪腐案，家里的钱财能抄的都抄了，举家上下尽数流放西北，哪里有那等钱财给她置办东西、让她日日送来？别看连氏破格以五品美人之身独占一宫，她背后可没什么助力，所以司徒晟才能放心的宠她、方靖茹也可以毫不在意地纵容她。
而连氏，也确实是个听话的，是以就算前次她的猫惊着了方靖茹，方靖茹也不当一回事，还劝了司徒晟从轻发落。至于连氏之后的回礼，也顶多就让方靖茹愈发觉得她乖巧罢了。毕竟连氏送来的礼物都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最易惹人注意的饮食布匹香料之类，是从不在礼单里的，倒是有一个正面绣着福、里头还绣了一篇心经、没有填香料的香囊，颇得方靖茹的心，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
一想到此，方靖茹连忙让宫人把那个香囊找出来递给捧着药箱进来的繁玉，问她：“这个香囊可有问题？”
女官应了一声，见方靖茹再无什么别的嘱咐，又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方靖茹又愣了一回，才捡起放在一边的书册，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好容易她终于又渐渐看入神了，方才出去的女官又挑了帘子引了两个人进来。方靖茹抬眼看去，正是金氏师徒二人。
——方靖茹身体已是大安，金氏也就给她停了药，只每日早间仍会来请脉问安，偶尔也会留下帮方靖茹处理些细碎的宫中杂事。至于繁玉，金氏本意就是带她来长长见识，顺带习练一些妇科医术，她因见方靖茹不需用药，就向帝后求了恩典，到前头太医院跟御医辩方去了。是以方靖茹一算，已有十来天没见过繁玉了。
她话音还未落，繁玉便接着说了三个字：“与君绝。”
这三个字繁玉说得又快又低，方靖茹还没反应过来，金氏已被惊得站了起来，疾步走到方靖茹跟前，告了声罪，从一向不离身的针囊里头挑了几根银针，飞快地扎进方靖茹手臂上的几处穴位里，一面给她诊脉，一面要繁玉速去拿自己的药箱。
金氏见她的动作，感慨道：“西域苦寒之地，不想皇后竟如此关注。”
方靖茹摇摇头：“不，我……我见书上所写，西域边关城镇之繁华富庶，便是江南富裕、京中贵重，也远远不及当地。寻常村落，只要依水而居，也能开垦田地，就算生活清苦些，到底民风淳朴，也能自得其乐。”
方靖茹不知怎的，也没有看书的心思了。她直起身子，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只见天地之间细雪纷纷，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在庭前花树上的簌簌之声，再远些，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碎玉缀成的帘子，又好想银丝织成的细纱，柔柔地盖下来，掩去了勾心斗角，也掩去了金碧辉煌，无端的竟与她记忆深处的一幕场景，微妙重合了起来。
长舒一口气，方靖茹转回来，下意识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颈间。那里空无一物，可冥冥之中，方靖茹还是觉得有什么冰凉又坚硬的凸起，吻在了自己的指尖上。这一点与她体温迥异的冰凉让她飞快地回过神来，扬声唤进自己的心腹女官，道：“雪下得这么大，你且让长春宫的宫人暖暖再走……赏钱，也莫吝啬了。”
见女官带着繁玉走了，方靖茹才转过来含笑道：“这么大的雪，夫人在屋子里歇歇也是好的。早上才诊过脉，我一切都好，夫人何必冒着风雪过来？”
金氏只笑，瞥了一眼被方靖茹甩到一边的书册，从袖中取了几本薄册递了过来：“臣妾见皇后对西域之事甚感兴趣，想起京中宅子里还藏着几册当初臣妾跟老国公在西域驻兵时所得的孤本，就让繁玉去取了来。这书到了手，也不敢耽误，急急忙忙就给皇后送来了。”
方靖茹嗔道：“不过几本书罢了，夫人改日让人再送来也是一样的。”虽这么说了，她还是兴致极高地亲自从金氏手中接了书，小心地放到身边的小几上。
摆摆手阻止了金氏师徒行礼，方靖茹很是和蔼地对繁玉道：“你来得正好，今儿这般大雪，我还道你又去了前头，留你师父一人在后宫。你小姑娘家家的，便是要学医，也不急于一时，偶尔闲下来陪你师父说说话也是好的。”
“是。”繁玉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方靖茹也大约晓得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最不擅长与自己这种长辈交流，也就笑笑，让女官带繁玉到库房去，挑些精巧的小玩意给她玩。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时近年末，诸事繁杂，便是方靖茹有孕在身，也不得不为后宫事务及年底宫宴之事，耗费心神。好在她如今怀相稳妥，又早过了三个月的危险期，更有金夫人从旁看护辅佐、司徒晟再三敲打宫人，倒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连美人的礼物送来时，方靖茹正偎在矮榻上，闲闲地翻一卷前人所写的西域行记。自打前次连氏的猫冲撞了方靖茹，便常常有些精巧的小玩意送来，或是赔罪或是为小皇子祈福的，前几次方靖茹还哭笑不得的收了，久了却也不耐烦起来。
因此她挥挥手，既不让人把东西呈上来过目，也不想听宫人一一唱名，只吩咐把东西都规整好，再按旧例收拾一份回礼，赏赐给连美人。宫人们得了令，又晓得方靖茹一贯不喜人在跟前伺候，便都躬身行了礼，一式一样素净无纹的水蓝色裙摆一绽一收，像是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悄悄退去的海潮一般，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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