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抬起头了——朝着另一边。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朝那儿一望，看到一只乌鸦拍着翅膀从天空落下，稳稳停在他的左肩。他侧过头，它也侧过头，一人一鸟好像在说什么话。
然后J收起地图放进包里，把苹果往嘴里一咬，从长椅上站起来。乌鸦又拍着翅膀飞上天空，J朝着它离开的方向转过身，似乎准备跟着走。
他看见海泠了，有些奇怪地眯了眯眼，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他这个反应让海泠很不高兴——不过才几天不见，至于认不出她吗？
海泠站起来朝他走去。她说你怎么走都不说一声，我还一直等着你。
J说，等我做什么，你又开不了书库。
海泠被他噎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你在这儿干嘛？
J说，筹路费。
海泠说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不会是个叫花子，洋乞丐吧？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那只乌鸦早就不见了。
J也没再和她搭话，直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海泠想了想，转身提上两个大袋子跟着就走。
海泠说，我当时想的是，万一这个人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破坏公共秩序的事来，我就第一时间报告警察。
我说你算了吧，你明明就是想去看热闹。
J知道她跟在后面，他也没说啥，大步朝前走，路过大马路，路过小商店，路过一条又一条黑漆漆的弄堂。海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她就“吭哧吭哧”跟着。
又快到一条弄堂口的时候，J的脚步慢下来了。
海泠朝前面探过头，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人还不少，吆五喝六的。她想县城就是县城，大白天的都有人聚众摇骰子。
J走到弄堂口，里面稍微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大嗓门的招呼声。
那些男人嘻嘻哈哈地说哟来了个老外，进来进来，今天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国粹。
海泠马上小声说，别去，他们出千坑你钱的，我们国粹才不是摇骰子。
J当然没听，直接往里走。
海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一边走一边说，他们当你冤大头呢，骰子肯定灌铅的，你别——
她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哗啦”一声响，有人猛地砸了个瓶子，扯着脖子说，哪来的女伢儿胡说八道。
海泠一缩脑袋，退了两步，闭嘴了。
J说话了。他朝着里面的人说，你们不要这么凶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软乎乎轻飘飘，普通话拧巴得像隔夜的麻花，和他平时流畅清晰的发音之间，差了两个新闻联播的距离。
海泠对我说，就是那种电视上常看到的，标准的“老外”式发音。
J说完这话，里面摇骰子的男人，彻底把他当成傻乎乎的外国游客了。他们赶紧嬉皮笑脸地给他让出位子，拉他坐下。他也“呵呵呵”傻笑着说，怎么玩，你们教我。
海泠提着两大袋东西，望望那张围满人的小折叠桌——这样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刚刚说的什么灌铅出千，都是她听说的，并没有亲眼见过。
坐在J对面的赤膊大汉朝她翻了个白眼，又吓得海泠一哆嗦。
——哆嗦完了之后，她也下定决心了。她把两个装东西的袋子朝地上一放，大步走到J旁边，杵着，瞪眼看。
J已经输了一把，正在输第二把。
这骰子的规则很简单，瓷碗里三颗骰子，两人每人摇一次；三个6最大，其次三个1，剩下的就比点数大小，大的赢小的。
J一撒手，“当啷”三声响：1、2、3。
赤膊大汉“哈哈”大笑，拿走他面前两张“大团结”。
海泠想活该，谁叫你不听劝。
第三把了，先是赤膊男人摇。他把肥厚的大肉掌朝碗口一盖，里面传来“叮”一声脆响，瞬间被摇骰子的“哗啦”声盖过。
海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换了骰子。
果然，赤膊男人摇出了5、5、6。他面前放了一叠票子，除了刚刚从J那里赢走的，应该还有别人的。
海泠想，要完，这外国人还想来筹路费，怕是连本钱都得输光。
赤膊男人摇完之后，J把瓷碗拿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脸色阴沉。其他人都看着他，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
他突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把碗推开，然后垂了眼帘，双手合十，食指的指尖轻轻抵在唇上——像某种祷告的姿势。
海泠没看明白，她想他难道是信教的？他们天上的父还管赌博胜率？
J祈祷完，掏出那个他咬了一半的苹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上。海泠听见他飞快地小声说了句什么，异国语言，她听不懂。
反正在场也没人能听懂。
然后J摇骰子了，三声“当啷”，三个6。
赤膊男人眼睛一瞪，大概没想到真会给他摇出来。他讪笑了几声，抽出两张“大团结”放回到J面前。
旁边的人说，这老外运气不错啊。
J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下一把，666。
再下一把，666。
J第五次摇出三个6的时候，赤膊男人把桌子一掀，大吼一声——“这老外出千！”
海泠也猛地站起，梗着脖子说，哪出千了哪出千了，这骰子不是你们自己的吗？我倒是看见你偷偷摸摸换骰子呢！
赤膊男人又朝她一瞪，眼睛里黑的白的红的，清楚得吓人。
海泠朝旁边缩了缩，吸了口气，伸手朝他大裤衩的腰上一指。
她说你看你皮筋上鼓起来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男人的腰了，三指宽的皮筋底下，还真有两个鼓出来的小包——就和骰子那么大。
男人的脸全红了，像烫熟的虾。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二话不说抄起旁边的酒瓶子，朝海泠砸下来。
海泠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勾头一闭眼——
预料中的“哗啦”却没有响起。
她紧闭着眼，听见一个傻兮兮的声音，用很不流利的普通话说，不要那么凶，不要打女人。
——海泠说，我睁眼一看，他一只手格着酒瓶，还有一只手里抓满了钱。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狗腿子x10、也雎x1 的营养液，不知道给谁好，就给J买个苹果吧
对方又不叫“喂”，当然没理她。
海泠提高声音，“喂”。
一个小时的拼杀后，沉甸甸的袋子变成了两个。海泠一手提着一个袋子从商店走出，口袋里塞着十张奖券。
里面的人实在太多，她多站一会儿都闷得慌。反正售货员说，这奖券在活动期间任意一天都能兑奖，海泠就不急着当场开了。
她一路走到街心花园，浑身是汗，又累又热。她决定找张长凳坐下来，喘口气再说。
海泠说，当时她的感觉就像教务主任偶然路过，不小心抓到逃课的小学生。
J没有发现她，他很认真地低头看地图，手指在纸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海泠眨巴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张嘴叫了一声，“喂”。
海泠在图书馆的日子又回到过去的状态：周二到周日，朝八到晚五，收拾洒扫，看书看天；“喀拉”没有出现，飞将军也没有出现，放着奶奶整套戏班的箱子送去姑姑家了，奶奶喜欢得不得了，还说文鹤呢，是文鹤送来的吧。
图书馆又变成以前的图书馆了，除了柜台上多摆了一只被忘记带走的乌鸦。
我见过那个小东西，刀工相当粗糙，跟我削铅笔的水平差不多。我说他为啥要做这么个东西？海泠说，我咋知道。
刚一坐下，她就看到两个花坛之外，似乎坐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对方低头坐在路边长椅上，帽兜垂下来罩住了他的头脸；旁边的空位上放着一个很旧的登山包，大概是土褐色的。他膝盖上摊开一份地图，手里握着一个苹果。
然后一辆卡车从她面前开过，车顶上的播音喇叭闹哄哄的吵死人。一个女声字正腔圆地念——“百货公司优惠酬宾大甩卖，还有抽奖啦”。
海泠想，那就去吧。
回去的不只是爷爷。从那天之后，海泠也没再见过J了。他就像台风在镇上留下的那些痕迹一样，在寻常的日出日落里慢慢消失。
镇上的人也很快找到新的八卦热点，没人再记得什么从天而降的外国友人——何况本来也没人见过他。
图书馆管理员的工资在当时不算多，勉强够一个人吃穿度用；好在爸爸的汇款单比他的回电及时得多，让海泠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还能有点结余。
四十几分钟的颠簸后，海泠到了县城。今天的目标很明确，按照购买物品的轻重缓急以及数量，她计划的路线顺序是药店→副食品商店→百货大楼。
前两个任务很快刷完，购物清单上的项目依次打钩。海泠掂了掂袋子，有点沉，她犹豫了一下，今天还去不去百货大楼——毕竟夏末秋初，天气还是热得可怕，再过一会儿到了正午，太阳就更毒了。
看书看天看乌鸦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周，下一个周一的馆休日，海泠进城去了。
当时，镇上只有一个小汽车站，每天只有早中晚三班班车来往县城。海泠起早搭着早班车，进城给奶奶买药，给表弟买糖，给自己买点这样那样的东西。
我说哇，要开始爷爷奶奶罗曼史的部分了吗？海泠说哇什么哇，我那时又不知道这是你爷爷。
我说所以才要慢慢开始知道呀。海泠说，怎么慢慢知道，他出门就跟着他老师回去了，一跑就没影。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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