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没了。
她手里的花环落在地上，任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不断将其碾压、踩碎，最后失去了本该鲜活的颜色，落入污泥中，终辨不出往日的颜色。
沈玉锦大病，昏倒在病榻上几日几夜都没睁眼，连谢氏的灵堂都没有踏足。谢氏下葬后，玉锦仍是不见好。有人说这是谢氏死前心里惦记着她，所以跟在她身边，迟迟不愿意离开。沈老夫人平素不喜玉锦，却也念她失母可怜，请了普济寺的和尚来家中为谢氏诵经超度。说来也奇怪，那些和尚走后，玉锦当夜退了烧，第二天止了咳，第三天就恢复如常了，竟是比大夫开的几剂药方都灵上许多。
从那之后谢氏就真的走了，玉锦甚至连做梦都没再梦见过她。
“因着许久未见阿娘，想得紧，并没有受什么委屈。”沈玉锦痛哭一场终于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对谢氏的愧疚与想念抒发干净了，逐渐平复下来，抽抽嗒嗒地取了念月递来的帕子将眼泪擦干净。
谢氏听了她这话，心里顿时暖洋洋的。三个孩子之中，谢氏与沈玉锦是最为亲近的。因为大儿子沈璟幼时跟着老夫人和老侯爷长大，深得器重，就是武安侯在子女中待他也是独一份的，可以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小儿子沈现顽劣些，不甚得武安侯喜爱，但好歹是东府沈老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自然也不会被亏待到哪里去。偏偏只有玉锦，上不受老夫人与武安侯的疼爱，下也没有个能帮衬的人，满打满算也就依靠着谢氏一人。只是她身子孱弱，一年里大半年都是躺在床上调理，即便有心也难以做到像寻常母亲一样时时关心照顾玉锦，因而玉锦表面乍看之下目中无人倨傲自负，实际上却是因为她的内心极其的敏感多疑，生怕旁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便是在她这个阿娘面前也很少展露多余的情绪。谢氏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不管外人怎么看待评论玉锦，她都始终纵容宠爱着她，从不和她动怒发脾气。
“你若时常想看到阿娘，就要乖乖的，莫在做那些出格的事了，好吗？”谢氏就连教导玉锦也是温言细语，极有耐心。
沈玉锦听着这熟悉的语气，鼻子一酸，又是想哭了：“是女儿不孝，做下那等混账事惹得娘亲为我担忧了。祖母拘我在院子里的大半月，我却是真真切切想清楚了，哪些该做那些不该做，我心里自有了分寸，再不让阿娘这般担惊受怕。”
谢氏很是欣慰：“你若是懂了这一层，我才算真的是放了心。只不必是为了不让我担惊受怕，做娘的人怎能不为自己的孩子担忧？你应当为了自己。你阿娘我是个没用的，帮上不你多少，这侯府乍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我是个将死之人没人与我计较，而你不同，你是侯府正经的嫡长女，横竖多少算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一直担忧你这不知轻重的性子招惹来祸端。现下你能这样说，省了我许多心。”
这些话谢氏前世同沈玉锦讲过。甚至不止是谢氏，就连小谢氏也这般说过。但沈玉锦那时过于自负，完全听不进去这些话，自恃着嫡长女的身份有恃无恐，日后果真如谢氏所说为她自己“招惹来祸端”。
沈玉锦心上一酸，面上却笑道：“阿娘又再混说。什么将死之人，阿娘是个有大福的，自是平平安安一直活下去，日后还要看着我嫁人，还有我未来的女儿嫁人，女儿的女儿嫁人……”
“你呀，古灵精怪的，神神叨叨说些什么？若真的活了那么大，还不成了老妖怪被人抓去？”谢氏虽是这样说，却也是被沈玉锦逗笑了。
一旁宋嬷嬷看着这母女俩相处的其乐融融，不免有些感叹。夫人最疼爱这个女儿，女儿自也是懂事了，会照顾体贴自己娘亲。这合该不是天赐的缘分？只是夫人这身子怕是快不中用了……
宋嬷嬷眼里有了些湿意。她眨眨眼，笑道：“娘儿俩还愁没时间说这些体己话吗？夫人姑娘还不快快趁着热饭热汤将用了，等下饭凉了都吃着不痛快。”
谢氏也想起这茬来。她自己吃饭习惯了清淡，沈玉锦却正是好吃的年纪，哪能吃得下这些。遂要派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采薇再去小厨房让人多准备一些姑娘家爱吃的东西。沈玉锦听说赶忙拦了下来：“我这么早来就是想尝尝阿娘惯常吃的东西，岂有重备之礼？没得又大动干戈给人添了麻烦。”
谢氏笑：“那要先说好了，我这里清汤寡水的，没什么好东西。你若待会儿吃不下，不许怪我不拿些好的出来给你。”
沈玉锦也笑，信誓旦旦：“这是自然。”
如此房里的人也依样给沈玉锦上了份白米粥，还有些临时加做的小菜肴。沈玉锦吃着觉得味道确实是有些淡，但也不多在意。用过了一碗饭，而谢氏那边才将将用下半碗就吃不下了。就这样宋嬷嬷也是一脸的喜气，直道姑娘来了夫人的饭量好了不少。可想而知谢氏平日里吃得有多少了。
于她们来说沈玉锦不过才禁了大半月的足，于沈玉锦来说，她却已是七年多没有见过谢氏了。
沈玉锦怎么也忘不了，谢氏去世的那一天她从园中采花归来，满心欢喜地想把做成的花环送给谢氏，结果一进了竹枝院的门，就看到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那时她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让寒春将这丫鬟扣下，问她何事惊慌，丫鬟颤抖着回答她，夫人没了。
“正用着，姑娘呢？”
“倒巧了，我还没吃，不如就和阿娘一起吧。”
宋婆子笑着“哎”了声，一边让一旁的侍女去多准备一份杯箸来，一边领着沈玉锦和她两个丫鬟入了正房的明间。
沈玉锦打从昨儿就一直盼着这一刻，现下终于见到了谢氏，一时没忍住哭起来。她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了谢氏，将头埋在她的怀里，闻着母亲身上好闻而熟悉的清香，越发悲从中来。
谢氏有些被吓到了，抬头看了看跟着来的念月和流霜，宋婆子机警地会了意，问道：“姑娘这些天在院中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念月和流霜两个面面相觑，也是不明白自家姑娘为何会这样情绪激动。
日头渐逼近了年关，玉锦给老夫人的法华经也已誊写完。转眼到了除夕这一日。一大早玉锦就带了念月流霜两个来了谢氏的竹枝院。
因着谢氏身子不适，加上天寒和连日来的大雪，谢氏便免了诸位子女姨娘的晨昏定省。所以沈玉锦到时竹枝院还落着锁，念月流霜敲了好半天，才有穿着厚袄子的嬷嬷来开门，一看是禁足许久的沈玉锦，忙将她迎了进去：“我的小姑奶奶诶，这一早的赶着来，可是冻坏了吧？”
谢氏院子里有好些个侍候的嬷嬷，沈玉锦看眼前这个面善，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姓甚，只笑着问道：“我阿娘起来了吗？”
谢氏刚喝过药，屋里一股子草药味。正中间有一紫檀木的圆几，上面放着几道清淡小菜兼白米粥。谢氏身子常年积弱，用膳都是极小心清淡的，差一分一毫都不行，所以平素她都是自己在院中吃饭，不怎么同家人一起。谢氏喝下几口粥，正要问宋嬷嬷哪去了，就听得帘子被人撩起来，她一打眼看去，竟是多日未见的女儿沈玉锦。
谢氏看着沈玉锦眼眶都红了起来，她又是惊喜又是心酸，声音温柔地问玉锦道：“我儿，怎的来得这样早？”
宋婆子见是沈玉锦来了，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笑容来：“二姑娘。”
“阿娘用过早膳了吗？”沈玉锦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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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那流霜病好回了正房大院来伺候，惹得留言纷飞。寒春也是老大不情愿，可又不好说什么。只暗中挑选些脏活累活让流霜做，流霜也不抱怨，俱是做得勤恳周到。
那婆子引着她转了道大插屏，终于到了正房大院，院中三间正房并抱厦，左右厢房次间各几，两边还有处小院子供住着贴身照料谢氏的下人。甫一进了月门，就有一穿着银灰云祥纹褙子的嬷嬷迎了上来。这嬷嬷四十上下，身形高壮，发髻梳得平光，簪着一白玉钗，手上左右各带了翡翠玉镯子，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很是有精神。
这位嬷嬷沈玉锦倒是认得，是谢氏以前的陪嫁婆子，姓宋，曾是谢家的家生子，现在掌管着竹枝院里外大小事务，她丈夫又是谢氏铺子里的大掌柜，可以说是极有脸面和身份的。
宋婆子性子不如张婆子那样圆滑，相对来说稍稍耿直些，一切照搬着规矩来，既不徇私也不枉法，是以竹枝院被打理的规矩严明，比旁的院肃整多了。
说起这个，那婆子不免叹了一声：“一早就起来了。夫人身子骨弱，连天见着下了几场雪，又见不到姑娘，惹得她更是睡不好，半夜有个什么响静儿就醒了。”
沈玉锦听了这话，心里难受起来。都是她性格乖张，才惹得谢氏生着病仍为她操心。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我把原来的11和12并成了一章，所以上一章替换成新的，相当于今天双更，追文的同学不要漏看了上一章
另外这个文我是准备了存稿发的，前边的节奏略有些慢，能删减的琐碎我尽量删减，但改不了太多。过了除夕节奏会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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