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这家人的贫困愁苦还是超出了穆青山想象。他儿时确实短暂地住过，但好歹爷爷家还算镇子里的中上等户，加上众星捧月的关系，着实没挨过苦日子，记忆里波光掠影留下的倒是上树粘知了、下河摸小鱼，往灶台里点二踢脚、往铁炉里浇凉水的美好时光，却不知在一方水土之内，竟有孩子童年如斯。
迎门出来的是一位老妪，沟壑满面、眼窝深陷，佝偻着的驼背向上拱起，要不是肩上披着的大花毛衣，几近看不出性别。许愿赶紧上前拉住她遍布粗茧和伤口的大手，“王奶奶，我是许愿，小花的老师，来看看小花”。
老妪浑浊的双眼微顿，像是想起什么，朝着土屋方向大喊“花儿、花儿，老师来俺家了”，然后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在院子里已瘸腿的凳子上。
王丽花从屋子后面走出来，双手通红，沾有水渍，看见许愿来眼睛亮晶晶的，淡淡忧愁的脸上开出一朵花，高兴地直呼“许老师，你来啦”，然后搓搓手，依偎进许愿怀里，说不出的眷恋。
许愿抱住她肩膀，替她理理纷乱的头发，“小花，老师也很想你”。两人互诉衷肠。
待王丽花从许愿怀中抬头，才警觉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人一狗，遂紧张地站到许愿身后，摇摇她手。
“小花，不怕，这位是…咳咳…是穆老师，跟许老师一起来的，也是课题组的”，许愿解释得自己都有点心虚，“这是他家狗，他胆小，不敢自己出门，得有狗跟着”，说完都不敢再看穆青山。
“我知道了，逗逗你”，穆青山懊悔地抓抓头，“都听你的，总行了吧，再多说说呗，也给我备备课”。
“这是我们课题组选取的第一批孩子，样本自身比较典型，家庭纽带薄弱，生理学上的父亲和母亲其实都名存实亡，老人实际扮演了父母角色，但出于社会普世价值，生理学上的父母对孩子象征意义极强，家庭关系被符号化……”，许愿娓娓道来，眼底有波光，是不同于她讨论金融专业问题和英语翻译的另一种神情，执着而又谦逊，这个女孩子总能让他刮目相看。
次日，晨光微曦，薄雾清笼，田埂上二人一狗，剪影安静而坚韧。
今天是周日，住校的孩子们都各自回家，石头院墙里空荡荡的。许愿决定徒步上门，一来做做家访，亲自看看这群孩子的真实生存状态，二来也关心下孩子们的祖辈，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留守老人。
村民们住得较为分散，方圆三个村子共用一所村小。许愿首先要拜访的是村子最西头的王丽花家。这是个倔强得令人心疼的丫头，父亲出门打工失踪，母亲改嫁他乡，她跟着年过七旬的爷爷奶奶靠低保金和三亩高粱地艰难过活。其实这里那个孩子没有故事呢？！想想他们，许愿就觉得自己多喝一瓶饮料都是犯罪。
许愿慢下来，走走停停算是等着后面的两位，“待会儿见得的女孩叫小花，很乖很懂事，但也很敏感”。
“嗯，跟你一样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穆青山大步赶上与许愿并肩。
许愿扭头，一副揍你没商量的表情，“请不要乱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说了孩子很敏感脆弱”。
刚放下手机，饭桶双脚直立就冲着木制窗户直嚷嚷，恨不得上墙揭瓦的架势。许愿抬头，人影已经登门而入。
“蹭点饭”，穆青山装模作样地揉揉肚子。
“也是难为他了，都是因为自己”，这么想着，许愿就没再有送客的想法。
从村小到王丽花家要经过一个寸草不长的小山岗，虽然途中尘土飞扬、高低不平，但好在只有短短六里路，这在孩子们中间算是很近的了。
走在前面的许愿步履坚定，纵然白色旅游鞋已经看不出本色，但女孩子轻盈得就像本属于这乡间的雀儿，自信而明快，丝毫不见长途跋涉的狼狈。反倒自己，瞅瞅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色皮鞋，穆青山自觉惭愧，还有旁边垂头丧气的拉布拉多，真不如这乡间随处可见的中华田园犬来得皮实。
“这人，毛病”，许愿没好气地撇撇嘴。
在这个百里之外的山野之地，穆青山自觉吃到了最美味的大餐。就像这面条，并不是最完美、最精致的就一定合适，最适合你的或许简单粗朴，也或许棱角分明，但却恰好能在希冀已久的时候填满内心缺口。
大狗高冷状，把头扭到一边，彻底无视了主动示好的许愿，有种“虎落平阳”的落寞感。
“小样儿”，许愿朝它做了个鬼脸，“不跟你计较”。想想也是，哪有吃面条的名犬，转头又腆着脸问小王老师借了点生肉煮熟，才勉强安慰住这位大爷。稳妥起见，她还是主动给穆青山发了条短信，把饭桶的晚饭食谱报告了一番。
许愿忙忙叨叨地捞了一大大碗面条，淋上香油撒点葱花就热腾腾地上了桌，水蒸气盈盈绕绕，间或着面食本来的小麦味道氤氲成深秋夜里最美妙的味道。
穆青山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一口，抓起筷子就哧溜哧溜地大快朵颐。而厨子和食客一样陶醉。
不多时，头从碗里抬起来，嘴角还沾着汤汁儿，穆青山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吃到过这种有面条味的面条了，我雇你当厨子吧，钱多事少离学校近”。
“就下了点面条，怕你吃不惯”，许愿嘴上解释。
“我不挑食”，穆青山长腿一迈往板凳上坐下就没再起身的意思。
简单安顿好后，许愿问隔壁小王老师借了把挂面。因为临时宿舍平日里就是半个招待所，锅碗瓢碰都算齐活，下面条既不费事儿，又能填饱肚子。
奔波劳顿一天，她还有点面包零食充饥，可怜这只平时娇生惯养的大狗也要跟着受累。
“面条你能吃吗”，许愿蹲下来与饭桶平视，摸着它的头情真意切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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