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延年沉思片刻，道：“此举有里通外敌之嫌，若是被御史知晓了，免不得被参奏一本。”
李陵不由得哈哈一笑，道：“御史知晓算什么，不瞒韩兄，今日我进宫觐见皇帝，皇帝特意跟我提了石三千，想必皇帝已是知晓此事，卫青大将军也向我说了此事。”便将卫青所说原原本本告诉了韩延年。
韩延年一时也无主意，只得道：“那将军如何处置？”
李陵此时脸色平静如水，道：“如此，恐怕石啸此番也凶多吉少了。”
韩延年略一沉思，道：“我倒有一计，可保石啸，只是少不得担些风险。”
李陵道：“有何妙计，但说无妨。”
韩延年道：“可教石三千假意通敌，与匈奴约定交换，我率轻骑埋伏，待石啸现身便立即携带远遁，将军领兵埋伏，奇袭追兵，但不可恋战，一击即走。将军以为如何？”
李陵心中一动，默想：此计虽有风险，但成功几率较大，既奇袭敌军，壮我军威，也能救出石啸。只是……
韩延年看出李陵所想，接着说道：“将军是否有其他顾忌？”
李陵微微一笑，道：“知我者，韩兄也。我在想如此行事，怕是有假公济私之嫌。”
韩延年哈哈一笑，道：“将军多虑了，石啸只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将军抓住战机，大败敌军，并且解救我大汉子民，未必就不是一段佳话啊。”
韩延年此番话让李陵疑虑尽去，不由地击节叫“好”，赞道：“好计策，便如此行事吧。”心中却在考虑是否要将卫青今日所说之事告知韩延年。
正踟蹰间，韩延年便起身告辞，李陵送至门口。待韩延年走后，李陵反倒不急着立即回房，他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弯月，心中忽然感到无限悲凉，倒不是因为即将奔赴战场而怯懦，而是悲悯人世沧桑。李陵想起了高祖的大风歌，精神为之一振，便也随风而起，口中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头顶明月，脚踏四方。继而想起了祖父书房挂着的八个大字“御敌于外，保国卫民”，直觉胸中一股波涛欲喷涌而出，直欲仰天长啸。
突然，李陵脑海中灵光一闪，闪过了天子深邃的眼神，顿时背脊惊出了冷汗，脑中顿时无比清醒，适才与韩延年所商讨的计策，固然可以救出石啸，但皇命在身，犹如箭在弦上，唯有趁乱除掉石三千，已别无他法了。李陵喃喃道：“石啸，皇命如此，对不住了。”虽知经历此事，即使自己放过石三千，石三千恐怕也永无踏上大汉疆土之日，但仍觉愧疚，心中也是不断为自己开脱。
次日，李陵引领五千兵马，浩浩荡荡望西门而来，沿街两侧百姓无数，喝彩之声此起彼伏，皆寄望于李陵大破匈奴。将至西门之时，后面传来一声“李将军，稍等。”声音尖细异常。李陵喝令队伍停止前进，转过头来，却见一名内侍策马而来。只见那名内侍下得马来，尖声道：“李陵听旨。”李陵与韩延年对望一眼，身子一震，翻下马来，单膝跪地，那内侍方才缓缓道：“奉皇帝口谕，特赐李陵御酒一杯，以壮卿行，望尔不负朕望，凯旋而归。”说罢，拂尘一挥，一名侍卫躬身端上来一杯御酒。李陵口谢天恩，也不多话，双手托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着那内侍一拱手，然后跃上马背，一拉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大喝道：“走。”队伍又缓缓前行。
清晨的太阳，冲破薄云，一片片金灿灿的阳光晒落在铠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李陵稍稍以手遮面，紧蹙双眉，似是满腹心事。并行的韩延年看在眼里，以为李陵还在为石啸之事苦恼，便宽慰道：“将军尚为石啸之事烦恼？”
李陵苦笑道：“也不尽为此事。不过，有一事，我却需斟酌后再与韩兄商榷。”
韩延年看李陵面容严峻，知事体大，点了点头，也不发问，默默而行。
未央宫中。
天子刘彻听完宣旨内侍的回报，眼中精光一闪，道：“速召冠军侯。”内侍领旨而去。刘彻嘴角动了动，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不一会儿，一名内侍走上前来，呈上一个装饰华丽的匣子便退下了。匣子被一把黄金锁锁住，刘彻拿出钥匙，打开匣子，拿出一封奏折，细看了一遍，拿出朱笔批了几个字，转入后厢，打开墙上一个暗格，拿出了一个更大的盒子，将那奏折放了进去。将将放好，便听内侍通报：“冠军侯应召见驾。”
韩延年道：“如何相救？”
李陵道：“携带石三千出关，与匈奴交易。”
韩延年道：“将军此话固然悲天悯人，却非中肯之言。
李陵道：“韩兄所言未尽，但说无妨。”
韩延年叹息一声，道：“我从军之前，随家父往来各地，所见所闻自然多于将军。纵观史书，三皇五帝部落之争、夏商周朝代更替，五霸七雄诸侯争霸，至秦始皇一统天下，而后楚汉相争，高祖创立大汉基业，莫不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所以，一城一池之得失，并不重要，一时一地之得失，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再建凉州，修得更高更坚固，御匈奴人于城外。”
李陵点点头，道：“是。我原以为此事止于你我，却没想到，皇帝也知道这个事情，而且比你我二人知道的更多。”
韩延年吃了一惊，道：“我早就听闻皇帝耳目甚广，每日皆有密探飞报宫中，看来不错。”
李陵苦笑道：“吾皇雄才大略，英明神武，岂是眼瞎耳聋之人。况且，这长安城中本就是捕风捉影之地。实话告诉韩兄，我已去过石府，面见了石三千，并且答应了他要相救石啸。”
韩延年道：“李将军请说。”
李陵道：“凉州乃是北拒匈奴第一雄关，缘何在这地图上却标识不明？”
韩延年道：“不知将军是否去过凉州？”
李陵不禁眼睛一亮，道：“真是听君一席话，令我豁然开朗。以后还要多向韩兄请教。只是，此番深夜召你前来，却有一番难题要与你商量。”
韩延年道：“可是与石啸有关？”
韩延年道：“不敢，只是这凉州我是去过的。当年秦灭汉初立之时，匈奴人乘乱攻破凉州，屠城三日，城毁人亡，高祖为此北征，却陷入白马之围，凉州便一直被匈奴控制。再后来卫青大将军驱逐匈奴人到天山以北，在原凉州城以北之地，重建凉州城，取名张掖，这便是现在的张掖城了，只是，一城二址，在地图上不易标识，故以北之地叫张掖，以南之地来往之人仍旧称凉州罢了。”
李陵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大战一起，生灵涂炭，城池亦不免遭殃。这凉州城也是久经战乱之地，好不容易得以生养休息几年，才稍有生气，恐怕又要毁于一旦了。
这韩延年三十出头，也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将，曾做过李广老将军的亲兵。昔年，李广老将军中了匈奴人埋伏，腿部中箭，不得行走，正是这韩延年用马驮着李广老将军，杀出重围，而被李老将军视为心腹，提拔保举为校尉。而因救过李老将军的性命，故与李府上下关系密切，深得李陵倚重。
韩延年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李陵站立在一副地图前，举着油灯细细地查看。李陵见韩延年来了，携着他的手，指着地图，问道：“韩兄长年在关外，对此处地形想必是了若指掌，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韩兄。”
李陵奇道：“韩兄此言何意？”
韩延年指着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圈，道：“凉州应该就在这个位置。这凉州也叫张掖，的确是我大汉北拒匈奴的第一城，其实，岂止是我大汉，早在秦始皇之时，大将军蒙恬便在此处大败匈奴。”
李陵道：“哦，请韩兄明示。”
李陵道：“未曾到过。”
韩延年看了一眼窗外，叹道：“那将军真应该去那里看一看。”
夜深了。
白天喧嚣的长安城，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宁静，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俯瞰着下面的点点星火，仿佛识透了人世间的干戈，漠不关心，真乃是“古人不识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若隐若现的更声随风阵阵传来，更夫嗓门奇大，一路敲打着，一路高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走到李将军府前，却被一阵马蹄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铠甲之人纵马驰来。那更夫见机奇快，立即往李府后面一转，便转到另外一个胡同去了，依旧打着自己的更，高喊着万年不变的号子。
来人敲了敲李府的门，不多时，便出来一个下人，来人与之密语几句，便被引入府中，曲曲折折的绕了几个弯，便来到了一处还亮着灯光的房前。下人自行离去了，来人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声音：“是韩兄么？快请进吧。”原来屋内之人乃是李陵，而来人是韩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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