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机见李嗣源怨念颇深，便笑道：“李兄，时间紧迫，你约我来此处，不会只是为了教训我一番吧？”
李嗣源这才想起正事，望了望四周，见无人靠近，才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一千五！”
“才一千五？”李嗣源明显露出质疑和不满。
阿保机却岿然不动，神色坚定而傲慢：“你放心，个顶个都是真汉子，一等的骑兵！”
李嗣源踯躅了一会儿，道：“好吧！人多了反而会引起怀疑！”
阿保机却没他那么淡定，问：“虽然只有一千五百人，但往地上一站，也不少，这么多人，要怎么不被发现？”
“我已经安排好了！”李嗣源胸有成竹道。他又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四周，往阿保机的耳朵旁边凑了凑：“记住了，你只需帮我困住亚子，拖上一两个时辰就好！”
阿保机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狡黠，那幽冷的目光如同荒漠上的野狼，在狂沙之中啸月。“你就不怕我直接杀了李存勖？这么好的机会，即便我能忍住，我的那些勇士们也未必能忍住！”
“你会让他们忍住的！”李嗣源一改和善的神情，冷冷道，“亚子是我们的王，他一旦出了事，你觉得你和你那一千五百个骑兵能活着离开吗？周德威的铁骑会让你们死无全尸！”
阿保机承认，他说的是实话，于是笑道：“开个玩笑，何必这么当真呢？不过话说回来，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一直想取李存勖而代之，这次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要你狠得下心，晋王之位，唾手可得！”
李嗣源却不为所动，他凛然正色道：“我是觊觎晋王之位，但我不能做对不起义父和亚子的事！亚子目前还是值得我们尊敬爱戴的大王，为人臣下，怎可以下犯上！”
阿保机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你们中原人，就是口是心非！”
李嗣源无心与他争辩，只反复叮嘱道：“记住了，只围不杀！我相信你知道轻重的！”
阿保机笑道：“你费尽心思唱这一出，到底为了什么啊？”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诶，让我猜猜！”阿保机伸手拦住想要离开的李嗣源，道，“听说你这次随驾出征，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女婿石敬瑭，莫非，你设一个这么大的局，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婿在李存勖跟前出出风头？”
“与你何干！”李嗣源的心思被他说中后，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走，却被阿保机一把抓住胳膊。
“怎么，就这样？”
“你还有什么事？”李嗣源不解。
阿保机傲慢笑道：“我不远千里而来，劳师动众的，就帮你围困住李存勖，什么也捞不到？”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黄金三千两，牛羊各百头，都会从幽州暗中送到契丹。你别得寸进尺！”李嗣源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凶狠了。
“别这么紧张！”阿保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李嗣源的心思都在阿保机的身上，没有闪躲。“我不要别的了，只是，想打听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李嗣源警惕道。
阿保机本想直接问关于独孤成的事，可转念一想，李嗣源这个人表面宽厚和善，实际上也是一只老狐狸，万一他知道自己对独孤成有兴趣，回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杀了独孤成，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于是，他想到了伊雪和小慧都曾经向自己提过蒋玉衡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他知道蒋玉衡与独孤成关系匪浅，便转而问道：“听说李存勖身边有个叫蒋玉衡的丫头，你可知道是什么来历？”
李嗣源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点，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他如此警戒，阿保机顿时颇有兴趣：“看来，这个小丫头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了！”
李嗣源面色凝重，一双眼死死盯住满心好奇的阿保机。
李嗣源却把肩膀一闪，挺直胸脯道：“盟友归盟友，但你应该了解一下什么能要，什么不能管！手若伸得太长，只怕终有一天会被剁得鲜血淋漓！”
阿保机当然知道李嗣源指的是自己不该派人去晋阳宫内打探九曲塘之事，虽然一直以来，李嗣源和阿保机都是暗中的盟友，但两人心里都明白，盟友只是暂时的。一旦两人旗鼓相当，那便是敌人。李嗣源无论如何，是不会让阿保机染指太原的。
李存勖的主帅大营和几位大将的营帐里都熄了烛火，营帐外围了两层守卫，以防梁军偷袭。春天水草丰盈，在寂静的深夜里能听到城外遥远的蛙声，它们此起彼伏地乱叫着，和这营帐里的鼾声相互应和。
可李嗣源却没有睡着。他掀开营帐的门帘，望了望已到中天的月亮，到时候了！于是，他随意瞥了瞥守在营帐外的士兵，故意伸了伸懒腰，见士兵们都不自觉地望向自己，便嘿嘿笑了笑：“睡不着，起来走走！”
说着，他便背着手在军营里走了起来。一路上，他只是随意转转看看，遇到稍有些打盹的士兵，便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鼓励他打起精神来。看到大家守夜疲惫不堪的模样，他又是打气又是说笑的，倒驱走了不少人的瞌睡。
李嗣源正四处张望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魁梧雄壮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来，及至靠近，那张宽阔而棱角分明的脸庞才显现清楚，他便是契丹可汗阿保机。
“李某一向守信，言出必行，不像有些人！”李嗣源的语气里不乏埋怨。
可是阿保机很清楚，埋怨一向是无能的表现。他上前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像是在哄一个三岁的小孩，笑道：“李兄是胸怀大志之人，就该心胸宽广些！过去我们不是一直合作得很默契吗？就算有一点小小的摩擦，那也是意料之中的。如今，我们更是同在一条船上，小肚鸡肠怎能成大事？”
他的话勾起了独孤成的伤感，曾经多少次，他也这样对月怀念遥远的家乡，怀念早已不在人间的亲人。他不由自主地和万皓坐到一块儿，也拾起地上的落叶轻轻搓着，问道：“万兄的家人也都不在了吗？”
“早不在了！”万皓叹了口气，他转头望了望身边少年老成的独孤成，道，“独孤一脉，声名显赫，名人辈出。不说远的，单就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便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曾经煊赫一时的独孤家，竟沦落至此！”
“你知道我爷爷？”独孤成惊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与他相关的亲人，提起他那份深埋心底的记忆。
与士兵们说了会儿话，他便朝越走越远，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没有士兵看守，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遮蔽物，只要有人靠近，他便一眼能看到。
“还挺守时的！”
他们两个在月光下谈天说地，无所不说。而在这同一片月光下的另一个地方，另外两个人也正长谈着。
李存勖率军驻扎在故元城，与梁军相距四十余里。虽已是深夜，晋军的防备却丝毫不见松懈，火盆烧得噼啪作响，五步一岗，瞭望塔上的哨兵也时刻保持着警惕，巡逻兵更是往来不断。
独孤成走到老槐树边，也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将圆不圆，最是无奈！“万兄可是有思念的人？”
万皓这才察觉到独孤成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了，他立马收回眼光，随手捡起地上的一片树叶，在手里慢慢揉搓着，道：“能思念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只是觉得今天晚上的月亮不错！”
“不说这些了！”万皓怕惹得他心情不好，于是开玩笑似的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很期待有一天，你把这支队伍变成你自己的，甚至，你可以给它取名为清海军，你率领他们彻底灭掉梁。到那时，也算告慰了独孤家的在天之灵！”
独孤成的眼睛里充满了这种憧憬，但是他的理智压制住了这种憧憬，他沉声道：“这是大王的军队，万兄失言了！”
“哈哈——是，是我失言了！”万皓大笑，作揖赔礼道，“莫怪莫怪！”
“曾有耳闻！”万皓早些年听说过独孤损，也知道独孤损在白马驿遇害之事，只是，一开始他并不知道独孤成就是独孤损的孙子，朱温死后，他才听王昭祚提起。
想到惨死的亲人，独孤成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即便是在黯淡的夜色中，万皓仍能看见他涨红的脸和怒瞪的双眼。
夜半子时，风清月朗，远山静默无言地环绕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四周，在深蓝色的天光里勾勒出连绵之势。整个村庄静悄悄地睡去，就连最机警的土狗也依在花香四溢的柴门边，将头伏在前蹄上，做起了戏花的梦。
但离这个恬静的村庄一里地之外，荒野之上却闪烁着无数明灭不定的火把，那是独孤成率领的晋军。他们日夜兼程地朝魏州奔去，每天只睡三个时辰，今夜，他们就歇在这个村庄附近。
看着已然睡去的小慧，独孤成为她披上一件自己的袍子后，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他本想四处查看一番，可没走两步，就看到万皓独自一人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望着天边的凸月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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