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南(13) 燕子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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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南唐二陵,杨文聪和李褓之缓步向东行走,一边闲聊,一边让马儿吃些鲜草。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宏觉禅寺的山门。

    宏觉寺建于梁朝天监二年,原名佛窟寺。唐代法融禅师在此讲经说法,创立“牛头禅”。宏觉寺遂成为“牛头禅”的祖庭,香火旺盛。杨文聪为寺里画过佛像,跟寺里的方丈很熟,来牛首山作画大都住在寺里。他让僧人备好两间客房。二人将马拴在客房门前,离开宏觉寺,信步朝南面的祖堂村走去。

    傍晚时分,杨文聪和李褓之来到公西铖的家门前。这所宅院看起来比库司坊的那所老宅要小一些,位于祖堂村的北头,离祖堂寺约有一里远。背后是祖堂山,门前是一片宽阔的水塘。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富商,与公西铖交好多年。他全家住在南京城里。“公揭”事件发生后,公西铖便租下这所宅院,搬过来临时居住。

    见二人到来,公西铖非常高兴。他面色红润,谈吐得体,儒雅依旧,似乎没有受到“公揭”事件多少影响。小坐一会儿,他便吩咐家人开宴。席上仅有四人,二主二宾。除了公西铖,公西天淦也入席作陪。

    自从检帝七年六月在天柱山最后一次见公西天淦,李褓之已有六年未再见过他。他今年虚岁二十一,显得风度翩翩,英气逼人,少年老成。长相酷似秋燕。面容和善,未言先笑,笑若暖春,颇具乃父之风。见到李褓之他便口喊姐夫,异常热情。

    李褓之有些纳闷,他与秋燕成婚,公西一家并不知情。

    席间,公西铖与杨文聪谈论诗词,评点戏曲,从不涉及复社、朝政、家事。公西天淦则主要跟李褓之谈论母亲和姐姐。

    “母亲和姐姐前年离开桐城,我一直在寻找。可巧上个月陈龙先生来家中小坐,闲聊中才知道她们都在栖霞山。”公西天淦给李褓之续上茶水,“真是咫尺千里、不得相见。我准备过几天就去看望母亲、姐姐和小外甥。”

    由于都瑛儿搬家就是为了躲避公西铖,因此,李褓之尽量不让外人知道宝华山的家。去年四月邀请杨文聪、吴应箕和方以智三人来家里喝樱樱的满月酒,也是事先征得了母亲的同意。吴、方二人与公西铖势同水火,没有往来。杨文聪并不知道都瑛儿与公西铖的关系,他以为公西铖之所以认识李褓之,是因为公西长鉥是李褓之师叔的缘由。

    对于杨文聪无意间透露了都瑛儿的行踪,李褓之并不生气。他也一直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都瑛儿讨厌公西铖,不想与公西家族联系。但另外一方面,她又非常想念公西天淦,常常暗自流泪。小淦是她与公西铖生活了十几年唯一生育的孩子,天资聪颖,外形俊朗,人人夸赞。不仅公西铖喜爱,她自己更是疼爱有加,哪里可能离去后就不再见自己的儿子哩。虽然都瑛儿割舍不下儿子,但她还是任由小淦自己选择。小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父亲。公西铖几乎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儿子身上。长子公西濮可谓文武双全,但天性阴沉,拒人千里,难以聚拢人气,想成就一番大业怕是不容易。次子公西濠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仅仅是一介武夫而已,也难成大事。三子公西天淦则不同,几乎遗传了公西家族所有的优点,文采飞扬,武功超群,交游广泛,人气极高。罡决子来桐城老宅勘验风水时,为公西天淦相过面,说此子有王侯之貌。公西铖便将成就家族大业的希望寄托在了幼子的身上。他把公西家族一切负面的东西,特别是与阉党、东林党、复社的瓜葛,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让小淦超然于家族之外,尽可能地结交朋友,凝聚势力。

    李褓之笑着对小淦说道:“那是最好。母亲和秋燕都很挂念你。”

    公西铖似乎没有听到李褓之和公西天淦的谈话,只顾跟杨文聪说话,从不插入公西天淦和李褓之的交谈。六年前在天柱山他热情邀请李褓之到桐城府上做客,但李褓之却不辞而别。两年前在史府他又热情邀请李褓之到库司坊府上观戏,两年来李褓之也就只来过一次,还是杨文聪多次邀请才来的。公西铖知道,要想结交李褓之这样孤傲独行的武林豪侠,他的那一套经验已经失效。只能将此事交给小淦,并充分利用杨文聪这个媒介。

    ******

    宴席散后,公西铖陪着杨文聪和李褓之来到二进院内。戏台是临时用木头搭建的,场院不大,可容纳百人。但今晚观戏的却不到五十人。除了几个祖堂村的里正、老者,主要是公西府的家人。

    供四人观戏的小圆桌依旧是靠近戏台,并与别的桌子保持较远的距离。杨文聪居中坐下,左右首分别是公西铖和李褓之。李褓之的右首还空着一张椅子,许是留给公西天淦的。

    器乐奏响,戏曲开场。杨文聪和公西铖很快便深入戏中,不再说话。

    李褓之的记忆力惊人。两年前观看《春灯谜》,公西家班当时上场的演员,虽然妆容各异,但他还是能够分得清楚,记得下来。今晚的新曲《燕子笺》,这些演员分任的行当都已经调换,但他仍然能够看出他们前年在《春灯谜》中扮演何等角色。

    扮演华行云的青衣,在此前的《春灯谜》中未曾登过台,是一个新演员。她约摸十六七岁,身形窈窕,凸凹有致,扮相俊美。虽然是唐代歌妓身份,但剧作者为她裁定的服饰和妆容却端庄、淡雅、淑静。一出场,便让人眼前一亮。她轻启朱唇,如黄鹂鸣柳,似凤凰歌桐。大段的昆曲唱词,百折千回,优美动听。

    杨文聪深深地为她的唱功所打动,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轻轻地摇晃上身,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话,“是玉宛香,一定是玉宛香。”

    他这么重复着说了几遍。李褓之转头看看杨文聪,发现他也在转头看公西铖。那公西铖微闭二目,和着台上的节拍轻轻地摇动双肩,嘴里还念念有声。他已经完全沉醉于其中,没有听到杨文聪的问话。

    李褓之定睛细看这位青衣,见她两颊圆润,双眸清澈,鼻尖微凸。这一点倒是像六岁时的李袖香。三岁时的李襟香在他的印象中实在过于模糊,无法跟十七岁的成人作比对。

    他这么看了许久,戏已经进入尾声。那书生霍都梁已经讨回被鲜于佶盗走的状元头衔,正准备迎娶旧时的情人华行云。

    散戏之后,杨文聪赞不绝口,“《燕子笺》比《春灯谜》更上一层。《春》曲注重场面,精心搭建,热闹喜庆,市井中人尤为爱看。《燕》曲则注重词句,唱工明显大增,曲调上乘,唱腔婉约,既适于士人观赏,也适合百姓传唱。此曲若是公开推演,必将轰动南都,人人争相传唱。”

    他转头问公西铖:“那扮演华行云的可是玉宛香?”

    “正是。”公西铖答道。

    “先生将她雪藏了多年,今日为何舍得放出来?”杨文聪笑着打趣。

    “《燕子笺》一曲,重在唱工,戏份很重,非玉宛香,家班之中无人可以胜任。”公西铖捋须说道。

    “不愧是‘歌魁’,唱功果然了得。兼之身段优美,扮相俊俏,双眼勾魂。不知我那两个小兄弟看了,该怎样愁断情肠……”杨文聪说完,自个儿笑了起来。

    “哪二位兄弟?”公西铖饶有兴趣地问道。

    “就是那户部尚书的三公子侯朝宗,还有前南京右都御史的四公子陈贞慧。”

    公西铖哈哈一笑,似乎不介意这二人曾经是《公揭》的主谋。

    杨文聪和李褓之告辞时,公西天淦赶过来,执意将他们送到一里外的宏觉寺,还带着两个仆人,一前一后打着灯笼。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离开宏觉寺。走到祖堂山与牛首山交界处的一条山谷时,杨文聪骑在马上,手指山谷一带说道:“这两年在这一带作画,我在这条山谷里碰到过两回奇怪的事儿。我看到一队僧兵从此开过,约摸五百人,穿着僧衣,但未穿僧鞋,头顶也没有戒疤。他们像僧人又像是士兵,好像是在训练。”

    “是宏觉寺的僧人么?”李褓之问道。

    “不是。宏觉寺大约只有两百名僧人,青年僧人不到一百,没有这么多。”杨文聪皱着眉头,“我问过寺里的人,他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避而不谈。”

    李褓之说道:“此事有些蹊跷。”

    杨文聪看看李褓之,“更为蹊跷的是,有一次我看到队伍后面跟着一位骑马的青年将军,他一身盔甲,看起来很像是公西先生的三公子。”

    “你说是公西天淦?”

    杨文聪点点头,“我应该没有看错。”

    杨文聪自言自语道:“他当时就站在这面残墙下,说了一句‘国破之时,各奔东西’。”

    ******

    “南唐的灭国,莫非也是跟后主猜忌心过重有关?”李褓之问道。

    “有很大的关联。”杨文聪望着荒草中的陵墓,面带惋惜之情,“赵匡胤、赵匡义兄弟率军进攻南唐时,南唐齐王李景达奉命带兵抵抗。然而,后主对自己的弟弟不放心,又任命陈觉为监军使,监视齐王。这陈觉素来就嫉贤妒能,志大才疏,只会哄后主欢心。韩熙载坚决反对重用陈觉。但后主不听,结果陈觉乱军,唐军惨败,割让淮南十四州,国力大衰,最终被灭国。”

    “陈龙兄来此作画,莫不是也想寄托某种情思吧?”李褓之笑着问道。

    “可方以智却坚持认定他是一位明君,多次跟我说,他准备以身相许、以命相托,不负君望。哎……”李褓之叹口气。

    “以智老弟赴京上任已过半年,不知那永王讲读的官位坐得如何。”杨文聪话锋一转,突然对李褓之说道,“袁桓被杀后,公西先生也曾经来此凭吊过,他当时说了一句话,颇费思量。不知是说旧时的南唐,还是暗指当下。”

    李褓之望着一脸疑惑而又惆怅的杨文聪,觉得他并没有专心于作画、云游,而是难以放下家国情怀,越来越关心朝廷之事。

    ******

    李褓之已经见过“秦淮八艳”中的六人,只剩下陈圆圆和玉宛香了。顾横波是那日由杨文聪和郑妥娘做东为方以智饯行时见到的。她年纪与郑妥娘和柳如是相近,比李襟香大了五岁。因此,李褓之已经排除了这三人是小香香的可能。董小宛主动向李褓之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她十三岁时父亲病故,十五岁时离开苏州老家来南京卖艺,母亲白氏于去年亡故。她自然不是小香香。卞玉京和寇白门始终不愿意讲自己的身世。杨文聪曾经委托郑妥娘向二人打听过。其实,二人不是不愿意讲,而是讲不清。二人都是很小时被人送到秣陵教坊学艺,懂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家人,无从知晓自己的来历。李褓之只能暂且把二人当做验证的对象,既不能确认,也不敢抛下。

    九月的江南,秋高气爽,气候宜人。江水清澈见底,山色层次分明,正是静心作画的好时机。李褓之在栖霞山下租到一处宅院,三间正堂,六间厢房,将岳母和秋燕母子接来居住,与杨文聪做了邻居。都瑛儿和秋燕都喜欢作画,正好方便她们向杨文聪请教。一岁半的李闻樱走路正欢,与杨文聪的两个孙子年纪相差不大,整天在一起玩耍。李褓之让两个徒弟吴孟培和杨栖岭从杨家搬到自己家里居住。自己不在时,秋燕也可以指导他们练功。吴应箕很是高兴,专门从贵溪县老家带来两名家仆,负责操持李家的杂务。李家的小院一时间增加到了八口人,好不热闹。

    “何止是我。留都来此凭吊的官宦、士子多了,哪一个不是名为吊古、实则讽今。”杨文聪指着陵墓前的残壁说道,“十一年前,袁桓被杀时,这块残壁上题满了诗词。这几年都随雨打风吹而去。”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当今这位登基十四年来,首辅、六部尚书、各地巡抚、总兵,像走马灯似的更换,几乎无一人值得他信任。长此以往,谁人治国、谁人带兵?谁敢治国、谁敢带兵?谁愿治国、谁愿带兵?”

    “是《韩熙载夜宴图》中那位韩熙载么?”李褓之问道。

    “正是顾闳中这幅传世名作中的人物。这位南唐宰相,博学多才,能诗能画,性情诙谐,放荡不羁。由于受到后主的猜疑,仕途上几起几落,未获重用。”杨文聪说道,“李璟继位后,连续鸩杀了多位大臣。他怀疑韩熙载也有谋反之心,就派画院待诏顾闳中潜入韩府。命他如实描绘韩家夜宴的情况,呈给他看。这幅名画竟然是这么来的,令人啼笑、唏嘘、悲叹。因此说,韩熙载夜夜纵酒欢歌,也有迫不得已之处。”

    去年五月,复社在南直隶到处散发《留都防乱公揭》,公西铖便离开城南库司坊老宅,避居到祖堂山下。杨文聪八月底来牛首山作画,顺路看望老朋友公西铖。公西铖说他的新曲《燕子笺传奇》已经写成,正在排练,九月中可正式演出,请杨文聪前来观看、评点。

    杨文聪回到南京,将此事告知李褓之,邀他届时一同前往。李褓之欣然同意。

    南唐二陵位于祖堂山的南麓。两座陵墓依山而建,封土为陵,相距三十丈。东为钦陵,葬着南唐先主李昪及其皇后宋氏。西为顺陵,葬着李昪的长子南唐后主李璟和他的皇后钟氏。

    正午的阳光从高大的青冈木的树冠间投射下来,将寂静的山林照得清亮。杨文聪和李褓之将马拴在树上,踏过半人多高的杂草,一步步朝陵墓走来。

    “南唐立国仅仅三十九年,历经二帝,即被宋太祖赵匡胤灭掉。这里就是二帝李昪、李璟父子的陵墓,由韩熙载设计。”杨文聪介绍道。

    新家离南京约四十里,李褓之可以当日来回,照顾起家来方便了许多。城内、城外两处授徒,也都能够周转开来。他决定拿出更多的精力来寻找李襟香。今日来祖堂山公西府观看《燕子笺》,就是希望见到“秦淮八艳”中的第七人玉宛香。

    ******

    日月国检帝十三年九月。南京牛首山。

    出聚宝门,南行三十里,可见一片大山,城里人统称其为牛首山,而当地人却对三座山峰各有称谓。三座山成品字形排列。西边一座最高,山顶双峰并立,形似牛角,人称牛首山。北面一座叫将军山。南面那座叫祖堂山。

    “牛首烟岚”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杨文聪每年都会几度上牛首山作画,对那里的名胜古迹十分熟悉,多次邀请李褓之一同去游览那里的南唐二陵、岳飞抗金故垒、宏觉寺、祖师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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