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没有起身，语气恢复了平静，“你放心回去吧，就说曲氏丢了，何时丢的、丢到了哪里，你也不知道。”
“那县令和她婆家要是找我要人哩？”昝员外站在桌子边，疑惑地问道。
“县令不会再找你要人，她婆家也不敢再找你要人。”周延儒终于站起身来，有了送客的意思，“她婆家要是再要人，县令就会说是被她婆家给谋害了，要拿她那几个小叔子问罪。”
昝员外似乎听明白了，点头如捣蒜，一边说“多谢大人”，一边退出厅堂。
走到门口时，周延儒对他说：“要是对外人说你知道曲氏丢在了哪里，你也会丢的。”
昝员外怔怔地看了看首辅大人，复又低下头，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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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莫愁湖畔，周府。
夏日的傍晚，夕阳落在了垂柳林之外，阵阵凉风吹开半湖莲花，醉人的清香溢满听荷轩，凉亭里观荷的二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曲氏穿着单薄的丝裙，坐在周延儒的腿上微微摇晃，“老爷，奴家可是过不惯北方那干燥苦寒的日子。这江南山水城林、江河湖荡、曲院风荷，胜似人间天堂。听说那京师就在长城脚下，每年有半年刮风扬尘，离胡人又近。咱就别去了。”
周延儒一手搂住曲氏的腰肢，一手在她细嫩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宝贝儿所言极是。有银子、有美人，老夫要安享晚年，不想再去京城跳那口油锅。我准备上第三道奏疏，再次请辞。”
曲氏撸一撸周延儒的长须，一张樱桃小嘴贴近他脸上，“这还差不多。”
“老爷，有客人来。”
女仆站在听荷轩的远处，叫了三遍，周延儒才听到。
“知道了。”周延儒说完又继续摸了一会儿，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曲氏，起身去厅堂。
一见张溥，周延儒便热情地说道：“今日荷花格外清香，我就估摸着会有贵客到来。原来是天如贤侄来了。”
“学生拜见老师。”张溥深鞠一躬。
周延儒给张溥让一让茶水，“贤侄今日登门，是有什么事么？”
“我听说老师明日就要赴京上任，今日特来送行。”张溥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周延儒。
“没有哇。自从二月底接到起用的圣旨，我已经上了两道奏疏请辞。”周延儒一脸惊讶，“我年老体衰，不堪重担，请皇上另选他人。”
张溥放下茶盏，笑脸顿失，“复社三千名士子，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老师赴京上任，廓清空气，重振朝纲。老师为何要坚辞不就哩？”
“如今内忧外患、国事繁重，我这把年纪哪堪重负呀！”周延儒摊摊手，为难地说道，“天如，你就体谅为师，多多向士子们解释解释。”
张溥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到周延儒的面前，“那这个我该如何解释？”
周延儒低头看了看，故作不解地问道：“这张汇票是何意图？”
“这是二十万两银子的汇票底单，二月初汇给了京师的吴昌时，帮你打点九卿。”张溥的脸色有些发紫，脸部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这是几百名复社士子的捐款，少则百两，多则千两。我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周延儒“啪”地一拍桌子，气愤地说道：“昌时大胆，为何事先不告知于我？”
“你的意思是不知道此事？”张溥盯着周延儒的双眼问道。
周延儒两手一摊，委屈地摇摇头。
张溥的脸色由紫变白。他忽地站起身来，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纸，“啪”地甩到周延儒的面前，“这个你总该知情吧？”
周延儒一看，是苏州府昆山县的捕单，脸色开始变得难堪起来。
见周延儒不再言语，张溥坐下来，缓和一下语气说道：“我这也是为老师着想。你若是不去京城上任，那就是平民一个，人家县令都可以上门找人。听荷轩焉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周延儒的双颊抽搐了几下，迅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满脸堆笑地说道：“上疏请辞也是该有的礼仪。圣上若是坚持，我敢不去么？”
张溥轻轻一笑，站起身来，“那学生就告辞了。若是还有什么事需要学生和复社去做，尽管吩咐，天如一定不会推辞。祝老师赴京上任一路顺风。”
周延儒将张溥送出府门外，告别时热情地对他说道：“你先别急着回太仓，昌时这两日要来留都，我们师徒三人再好好聚一聚，商议商议进京以后的事情。”
“多谢老师，学生一定前来。”张溥躬身施礼，转身离去，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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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绍兴府。
“子龙兄，多谢你近两年对家父的照顾。”方以智说道，“皇上开恩，特批家父提前结束谪戍，回老家养老。我此次接他回乡，以后再来绍兴的机会就少了。”
陈子龙说道：“我现在也是脱不开身。既要到诸暨县治理水患，救济灾民；还要帮绍兴知府剿灭流贼。一身兼二职，两头奔忙，哪里也去不了。”
“那秋水阁……”方以智问道。
秋水阁是柳如是在秦淮河畔居住的绣楼。
“自从去年三月在得月楼聚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柳姑娘来过几回信，我回她说缘分已尽，请她另择高枝。”陈子龙黯然说道，“国事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想像以智兄一样，告别旧院，为圣上分忧，以命相托朝廷。”
方以智问道：“天如兄的事儿，你听说了么？”
“我上个月就听说了。”陈子龙悲愤地说道，“听说他跟吴昌时一起到周府赴宴，宴罢，从南京返回老家太仓，路上就开始大叫腹疼。到家后就不行了。此事很是蹊跷。”
“我前几日离开京师时，人们都在传说‘天如昨夜魂游岱，玉绳方言好做官’。”方以智两眼看着窗外，“玉绳是首辅大人的字。”
“毒杀张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始终想不明白。更何况吴昌时还是我们复社的创始人之一，与张溥、吴伟业和我同一年在南京中的举人。”陈子龙说道，“复社失去这样一位领袖，散场之日怕是为期不远了。”
说完，陈子龙拿出一沓诗稿，递给方以智，“天如兄出殡时，我在浙东剿贼，没能亲自送别，就写了二十四首诗，以寄哀思。我这里没有条件刊刻，麻烦你带去北京，相机印行。天如兄虽然走了，我们依然要宣讲他的精神和文字。”
方以智看了《哭张天如先生》的第一首，泪如雨下。
“江城日日坐相思，尺素俄传绝命辞。
读罢惊魂如梦里，千行清泪不成悲。”
“拐卖良家妇女，你还想活么？！”周延儒眼露凶光。
“那……那就留在这儿、留给你吧。”昝员外站起身，不敢看周延儒的眼睛。
周延儒一听，拍着大腿笑道：“这个吴昌时，真不愧是我的学生。”
昝员外小心地问道：“首辅大人，在您府上躲避几日，您看怎样？
“呵呵呵……”周延儒笑将起来，一口茶水差一点喷出。
“那您看住多长日子？”
“你想活多长日子？”周延儒的脸色突然一变，声音也变得可怕。
“这……”昝员外哆嗦起来，“大人是什么意思？”
女仆将那少妇向后堂引领。周延儒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妇的裙裾慢慢消失在转角处，这才回过头来请昝员外进正堂。
“首辅大人，这曲氏就是小人迎娶的寡妇。我们是两情相悦。可她的几个小叔子为了霸占曲氏的家产，硬是告到昆山县衙，说我拐卖良家妇女。”昝员外苦着脸说道。
“县衙怎么说？”周延儒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还在回味刚才伸出轿外的那双金莲。
见周延儒只顾大笑，昝员外以为他想索要费用，便说道：“银子我会多多地给。”
“不要你的银子。”周延儒放下茶盏，“人就留在这儿吧。”
“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小人跟吴员外郎有一面之交，就去信相求，他说送到大人您这里来就没事了。还说他已经给您写了书信。”
天黑时分，一顶蓝布小轿悄然抬进府中。轿杆落下，两只饱满、秀美的金莲从轿中伸出，款款落地，一位芳龄二十的美艳少妇站在早已等候多时的周延儒的面前。
周延儒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伸出双手想去抚摸少妇那白嫩的肌肤。看到轿夫和昝员外还站在一旁，他忙又收回双手，做搓手状，极不自然地说道：“晚上风大，小心着凉，快进屋里说话。”
“是啊，这么好的媳妇儿，他们竟然想弄死她。”
“那你想怎样应对哩？”周延儒漫不经心地问道。
“哪里能够看着她回去送死？”昝员外抽泣起来，“曲氏的家产我也不想要了。我只是心疼她，想跟她过一辈子。”
“她的几个小叔子在县里使了钱。县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发下捕单，硬要抓我回去坐牢，还要将曲氏送还给她婆婆家。我都不敢回家了。”昝员外两腿打颤，十分害怕，“曲氏说，若是将她送还，几个小叔子一定会将她沉湖。”
“沉湖？”周延儒呷了一口茶，“真够狠心的。”
日月国检帝十四年。
四月，莫愁湖畔，周府。
翠绿的荷叶在湖的西岸一带铺展开来，莲花含苞待放，摇曳生姿。远远看去，被荷田包围着的周府像是水中的画舫，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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