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知道了。你下去吧。记住我的话，就在这五福园中，哪都不要去，知道吗？”
岫云顺从地点点头，转身要离去。但忽然她回过头来，问道：“恩人，你今天问得让我好奇怪。”
负刍笑笑，没回答。
这一路上，朱芷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她是朱英女儿吗？“负刍在推测。
十年前，李园刺杀了黄歇后，一举灭了黄歇的三族。黄歇的门客自然不能幸免。除了提前四散逃命跑掉的，有一千多门客与他们的家小全部被李园的王宫卫队扑杀。
据传说，朱英提前跑了，他有子有女，很可能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免了，游离多年，最终这个朱芷又悄悄回到了寿春。
这只是一种可能。仅凭一次偶尔的相逢和初步了解，负刍没有证据可以确定她的身份。
不想她了。
但负刍在车上却想起了母亲。
他的心不由地一阵阵不安。
因为他从五福园乘黑回到家中，一进大门，过了照壁，他看到母亲房内的灯依然亮着。当大门刚关上，他要往自己卧房走，母亲已经出来了。
负刍忙上前给母亲请安。
“进屋说话吧。我就是等你才没睡的。”德夫人说。
进了母亲的卧房的外间，负刍刚要坐下，又忽而站起。
“坐吧。又有急速吗？”
“没，没，没事。母亲请安心。”
“说心里没事，为何这样焦躁？”德夫人轻声问他。
“是这样吗？母亲看出来了？”
“是家里没钱支撑了吧？”
“不不不，家里是紧点，可还能支应。母亲放心，我来想办法吧。我这么大了，也该支撑这个家了。”
“孩子，你看着我。”母亲声音今天特别冷静，这让负刍吃惊。
“母亲，你？”
“孩子，母子连心。你想做什么，母亲心里透明。母亲虽然日夜担心，但知道你是想做大事，当然支持你。但又怕你出什么意外，做母亲的心里担惊受怕，日夜不安啊！”
德夫人说着，不由地哽咽起来，眼中流出了泪花。
负刍的双眼不禁湿润了。
“母亲不要为儿担心。儿子做的是正事。儿子不想这一辈子这么糊糊涂涂过去。”
“你与你父王还不一样，是个有担当的人。正因为你要做正事，所以母亲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德夫人从春案的香炉下，拿出了一张纸卷，递给负刍。
负刍打开一看，是半张画。这画没什么新奇，就是一张松鹤春山图。因为是一半，只有鹤的身子、松的一大半，山的一小半。
“母亲，你这是？”负刍抬头看着母亲。
“这是我与你外祖鲁顷公被掳时带出来的。你拿着这半张画，去找一个人。如果他还在，他还对我姬家忠诚，他会把我家让他藏匿的东西全数交给你。”德夫人说。
“什么东西？”
“我们姬家的宝藏。”
“真的？鲍公知道吗？”负刍问。
“不知。”
负刍没有再问。
“如果楚国太平，我也不想动用这些东西。但看到这个国家一天危似一天，母亲的想法是万一有难，就回去。?，用那些东西以养我们母子天年。但现在看，我的想法错了。”
“为何错了？”负刍惊奇。
“因为我的儿子不会回去的。他要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拯救这个凋敝败落的国家。当母亲的，怎能不支持自己的儿子呢？”
“母亲！”负刍猛然跪下了！
他在流泪！
他以为母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没想到今天竟然说出如此道理，让他对平时对母亲的认识而感到惭愧！
蓦然间，母亲变得如此伟大，在他心中变成了一盏明灯一盆通红温暖的炉火！
“儿子谢谢母亲，母亲的儿子的一片诚心，儿子虽万世难报。”
德夫人的泪眼始终盯着负刍。
她笑了，笑得开心，慈祥，怡和！
“来，我告诉你，到曲阜找哪一个。”
她的声音变得轻微。
一想到这，负刍从贴身的衣内拿出了这半幅画，仔细端佯。
这么多年，这画还那么栩栩如生。那仙鹤似要飞腾！
他决定，从鲁山回来，取这些宝藏！为此，他把鲍公留在了曲阜。
雪仍然在下，但风不知何时突然停了。除了沙沙微响的雪片落地的声音，万籁俱静。
负刍带着贴身护卫安重光和几个随从，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沿着渐高的山坡攀登，又过了一个高坡，坡陡然下降，这歧曲的路又把几个人带到溪边。
从清晨直到将近中午，沿着溪流已经进入了大山深处。就见靠山的一片高地上，有一个被篁竹密密包围的小院，有几间草房倚山而立，有蓝色的烟气，袅袅在院子上摇曳。
几个人紧走几步，来到了院前。这院子围墙便是密密丛丛的篁竹，而大门是用几根木桩钉制的，透过大门，能看见草房的门帘紧闭。
负刍忙整整服装，高声喊道：“大楚国公子负刍，拜见先生！”
这声音在随着寒风扭曲回荡。
见没人回答，负刍又高声喊了一遍。
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童子，似乎也是睡梦中刚醒来，有点不高兴地说：“你们这个时候来找谁？我们这里没什么先生。”
负刍忙答话：“我们是来找朱英先生。恳请童子通传一声。”
“我家大人不叫朱英，他姓鲁，人号鲁山翁。你们找错了，回吧。”
“小哥哥，”安重光忙上前答话：“你侍侯他时间不长吧？你当然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你只要禀报他说我们是从楚国来的。他就知道了。”
“鲁山翁还在睡觉，你们还是回吧。他一时半会是睡不醒的。”
“那就让他睡吧。我们就在这等吧。不要打搅了先生的清梦。”负刍插话。
忽然，就听屋里传来一声苍老而又洪亮的声音，“山门既已开，清净从此无。几位大人进来吧。”
负刍一进屋，屋内昏暗，眼睛一时半会看不清里面的人脸，只能看到跪坐在靠墙棉榻上的皓白长发。
童子点亮了油灯，正堂渐渐亮起来。借着渐亮的灯光，负刍已经看到眼前的人已经发如皓雪，但投射过来的目光依然那么炯炯有神。
这就是当年跟随黄歇的门客朱英？在负刍的眼里，眼前的人一点不象当年他看见的那种模样。
“与公子有十余年未见了。往日的黄口小儿，如今已经玉树临风，风姿卓然，气韵不凡了。看见了你，犹如看见当年先考烈王。这真让老夫万般感叹哪！”
朱英一开口，声音浑厚，中气十足。负刍听来心中也不尽心中一凜，他觉得既然来见高人，也不必兜圈子。于是他说：“负刍今天来访，有要事想请帮助，万请不要推辞。”
“公子是如何找到老夫的？想那李园，为了灭口，连派杀手，寻我多年，都没找到我。而公子却顺风顺水。”
“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各逞其道。先生何须细问？”
“还是公子胸怀爽朗。公子远来，老夫以为必有要事，请直说吧。”朱英说。
“当今楚国国运不昌，危如累卵。负刍不自量力，欲以绵薄之力，挽狂澜于即倒。然外有强秦，内有国贼。国贼不除，国运难昌。负刍斗胆请朱英助我一臂之力，清除国贼，以图重振大楚雄风。”
朱英听了这话，不尽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负刍也不愿催促他，静悄悄地屏息而待。
终于，朱英开口讲话了，“生离死别，往事不堪回首啊。当年令尹黄歇如果能听我一言，他不但会善终，楚国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李园算计令尹的计谋，瞒得过令尹，老夫却洞若观火，多次劝说令尹，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夫空有一腔热血，却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想来让人扼腕长叹哪！”
负刍马上接话说：“先生难道不想重整山河，再造乾坤？李园虽有诡计，终是小人，负刍看他是风前残烛，气数已尽。只盼先生能仗义相助，灭此国贼！”
朱英摇摇头，“灭了李园，公子又能怎么样？时也势也，如今强秦已如山涛天海，席卷天下，势不可挡。混一天下、统一中国是秦王的唯一选项，卷灭六国是早晚之事。公子就是消灭李园，又岂能让楚国枯木再绿？荒漠重春？携泰山而超北海，独臂而挡巨车，此乃心有余而力不足，徒费移山精力，逆势而行，到头来必是身首异处，死无葬所，为天下人笑。老夫劝公子不如乘早归去，早寻安身落脚之处，躬耕田园，平安一生。”
“不！”负刍坚定地摇摇头，“先生应该听过我楚南公的话吧，他在我先祖楚怀王的灵柩由秦返楚时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身为熊氏家族的血脉，不能保我江山，活着又有何意义？！秦国虽强，然我楚国仍有车万乘、骑万匹，带甲百万，与强秦仍有周旋的余地。时势不是一成不变，天下胜负或未可知。只要我楚国内修国政，外强三军，绝对可与强秦一决胜负。所以负刍决不愿按先生所指空耗岁月人生。与其苟且一生，负刍情愿在先生面前伏剑而死！”
负刍的牙咬得咯咯发响，双目闪烁泪花。
这铿锵有力、铮铮铁鸣的话，显然震动了也感动了朱英，他的眼睛猛然闪亮，便马上又暗淡下去，凝重目光的外面笼罩着茫然的光晕。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也不知道他此时想到了什么，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久久，他淡淡地问了一句，“老夫已失当年万丈雄心，不过是世上一介纤尘。公子要老夫干什么呢？”
“我想请先生与我一道说服项燕，请他助我剿灭李园，推翻伪君，再造强楚！”
“那么公子是想当这个楚王了？”
“若天下归心，负刍则当仁不让。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如果负刍能登大位，必将奋发而为，为振兴大楚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如果公子失败呢？公子就没考虑到这一点？李园虽为小人，然也算计极深。他能深居高位，亦非常人。公子就不怕打狗不成，反遭其噬？”
“如果怕，负刍今天就不会站在先生面前。”负刍慷慨激昂地说：“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顾一己之身？诚能为再兴楚国而死，负刍以为得其所矣。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
朱英摇摇头：“恐怕让公子失望了。老夫躲过李园数次追杀，已经归隐江湖，远离是非，一心求静。能在此终老天年，愿已足矣。奈何再踏入红尘，身溅血腥？老夫恐怕不能随公子回楚国了。”
“请先生体察负刍的一片苦心，恳请先生能仗义援手，助我一臂之力。”负刍急切地说。
“请公子回吧。老夫恕难从命。”
朱英异常决绝，毫无商量余地，气氛尴尬起来。
“先生当年深谋远虑，见微识著，令尹黄歇不能用，以以致身败灭族。然负刍不是黄歇，定会尊先生之智，行先生所谋。万请能否再考虑一下，给负刍一个兴楚强国的机会？”
朱英摇摇头，不再作声。
良久良久的沉默。
朱英已经闭目，似已入定。
几个人只好离开。
一路上，个个垂头丧气，默不作声。
走了近一个时辰，安重光才恨恨连声，“这个朱英，想不到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貌似谦逊，实则狂傲。公子乃国家贵人，不远千里来请，他竟然这个样子，实在可恨。”
“不要说了。依我看，”负刍说：“还是他朱英对我们不信任，毕竟他逃离楚国前我还小，他对我又能了解多少？他今天拒绝了我，我这一路想来，反倒高兴。说明这个人老成持重，不会轻易许人。如果我一张嘴他就愿意相助，倒让我存疑了。这样吧，我们就近找户人家借宿，明天一早再进山相求。如果他仍然拒绝，我们也不强求，回来后改个日子再前往。”
“你能放下架子，我们可不行。他一介糟糠，灯昏烛暗，行将就木，值得我们费这么大功夫和心力去求他吗？”安重光仍然忿忿不平。
“住口。”负刍加重了语气，“一个智者，可当十万重兵。朱英是高人，他为黄歇门客时，出谋划策，切中肯綮，是不可多得的谋士。有智而不用，让他白白终老黄土，岂不是我辈遗憾？何况当年黄歇派朱英曾为项燕征伐出谋划策，让项燕颇为佩服，两人关系深厚。只有请朱英出面，揭破当年疑案，才能真正说服项燕来助我，我们战胜李园方可万无一失。怎能说他是一介糟糠？”
安重光不作声了。
“这样吧，”负刍缓和下来，“我们就这么定了。我决心十进鲁山，务必请朱英出山。尔等不可造次，口出乱言。”
依计而行，他们又一次进山，被朱英拒绝。
他们再次进山，仍然被坚拒。
当负刍第六次欲进山时，刚出村，已见朱英骑驴而来。
负刍心中一热，忙疾跑几步，将朱英扶下驴背。
“老夫见公子心坚如铁，足显公子为了再兴楚国，不计代价，凛然大义让老夫感动。老夫不想让公子失望，今天，老夫自动前来，只怕公子失望。”
“那我们现在就动身？”负刍笑着问道。
“事不宜迟，走！”朱英回答。
“在下还有一件事想问先生。”负刍说。
“何事，说吧。”朱英回答。
“先生有一个女儿叫朱芷吗？”
“真没什么反应吗？”
“就是兴奋，夜里睡不着，有时做恶梦。宫医说这香性浓烈，建议少用。可太后象是有瘾，离不掉。”
“太后宫常点从她买的香吗？”
“是啊。她制的香可多了。有茉莉香，非常清纯；有玫瑰粉，其香沉郁；有桂儿眉，其香清远。更有有龙脑寿，说是从那西域得来，数量很少，但凡在肤上擦一点，就能清心提神，幽香清郁。让人过而不忘。”
“太后喜欢点什么香？她搽龙脑寿吗？”负刍问。
“好象有五六年了。”
“太后搽这种香多年，有什么反应吗？”
“没什么反应啊？”岫云用奇怪地眼神看看负刍，心里想，“公子今天干嘛问这么仔细？平时他与我说话可是很少的。”
纵目四望，飞雪依然漫天扑来，空中灰白而空旷。
马不停蹄已经走了十多天了。除了赶到曲阜代母给鲁顷公致祭、又到曲阜城外的青风村看了管家鲍公招募的门客训练外，他一直在车上赶路。
离开寿春时所遇之事还历历在目。
“太后喜欢点桂儿眉。更喜欢搽龙脑寿。她叫朱芷姐姐不得再把这种再卖别人，只要制出来，都送进坤宁宫。”岫云回答。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事了？”
“那个幽兰堂的朱芷与你常有来往？”
“是啊，她弹得一手好筝曲，又特别会制香。所以我和姐妹们常去她那，从她那买香回来。连太后也喜欢她的香，说她的香味道独特，一经点燃，异香满屋，经久不衰。”
顺着山根，绕到山的南边，车便行走在一条潺潺溪水之畔。再往前，车已不能再前行了。
负刍下了车。一股寒风猛扑过来，他的身子不禁一凜。
“恩人，有事吗？”
“当然。今天我碰到一件巧事，正好与你有关。所以回来我要问问你。”
岫云有些吃惊，扬起了灵魂的眼睛，“恩人只管吩咐。”
从朱芷的幽兰堂一出来，他就直奔五福园。
岫云被唤来。
漫天的飞雪，在风中劲舞。
一辆马车从齐国首都临淄驶出，在驭夫不断炸响的皮鞭和叱喝声中，两匹棕马浑身升腾着汗气，喷着响鼻，奋力向前。
车子出了城，向东南驰去，很快，巍峨峻险的鲁山便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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